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上 | 上頁 下頁
四六


  夏壽田說:「你還記得那年與廣鈞在碧雲寺數羅漢的事嗎?看來,碧雲寺的羅漢是靈驗的。」

  一句話提醒了楊度。是的,那夜數羅漢,夏壽田的預兆是大魁天下,自己的預兆是名列宰相。既然在夏壽田的身上已經靈驗了,豈不是說自己今後也有應驗的一天嗎?想到這裡,楊度果然高興起來,並勁頭十足地為夏壽田購置新居當參謀。這時,中國近代史上具有深遠意義的維新運動正在拉開序幕。

  先是,光緒皇帝正式頒佈了「明定國是」的詔書。第三天,徐致靖即上疏推薦康有為、黃遵憲、譚嗣同、張元濟、梁啟超。幾天後光緒帝又第一次召見康有為,任命他為總理衙門章京行走,特許他專折奏事。接著又召見梁啟超,命以六品銜辦理譯書局事務。又命譚嗣同迅速進京,以備大用。同時又連下兩道上諭,廢除鄉試會試及生童歲科試八股,改用策論。再接著又出現了支持越級上疏的禮部主事王照,一次革除禮部六位堂官的轟動新聞。這期間,廢除舊制、推行新政的上諭也一道接一道地下發。

  正當維新運動以強有力的形式推行之時,樞垣卻出現了一件極為微妙的事情。

  明定國是的詔書頒佈不久,新政的主要支持者、光緒帝的師傅協辦大學士軍機大臣翁同龢,在他六十九歲生日那天,突然接到罷免一切職務立即回籍的上諭。先一天,翁同龢還在弘德殿與皇上暢談新政宏圖,力勸皇上接受徐致靖的推薦,早日超擢梁啟超、譚嗣同等人,改組軍機處,並考慮予袁世凱以重任,皇上都一 一點頭贊同。不料一夜之間突然發生變故,翁同龢目瞪口呆,百思不解,想面見皇上陳述,皇上拒而不見。無奈,只得收拾行裝,含淚離開京師。此事在官場士林中影響極大。有人說這是今科狀元沒點好,不該點夏同龢,「夏」者「下」也,「夏同龢」者,「下」同龢也。但更多的人認為,這只是一種玩笑之辭,背後可能有很複雜的原因。

  緊跟著慈禧太后採取了幾項措施。一是任命親信榮祿為直隸總督,統率包括袁世凱新建陸軍在內的北洋三軍。二是命親信刑部尚書崇禮兼署步軍統領,執掌京師警衛大權。三是任命親信剛毅管理健銳營,命懷塔布管理八旗官兵、包衣三旗官兵及鳥槍營事務,並更換了一些要害部門的都統。這幾項措施的結果是剝奪了光緒皇帝的軍權。之後,慈禧太后又規定,凡補授的文武一品和滿漢侍郎,新任命的各省將軍、都統、督撫、提督等官員必須向她謝恩和陛見。這個規定實際上是奪去了光緒皇帝對大臣的任免權。京師官場對這些現象議論紛紛。楊度想起那年碧雲寺中曾廣鈞說的帝后兩黨的明爭暗奪,他預感到新政的前途已被濃重的陰影所覆蓋。楊度剛從科場失利的沮喪心情中解脫出來,又被政壇多變的嚴峻局勢拖到憂鬱之中。就在這時,他和夏壽田收到了王闓運托折差帶來的緊急信件。湘綺先生首先對夏壽田的高中表示祝賀,說門生的成功為他的老臉增了光,接著便命令楊度迅速離開京師南歸。信的最後有這樣幾句頗令他的學生深思的話:「書癡,古人雲月暈而風,礎潤而雨,又曰空穴來風,桐乳致巢,你身處是非漩渦之中,稍不慎便有滅頂之災,難道一點都沒有覺察到嗎?」

  京師的局勢太令人捉摸不定了,夏壽田眼見楊度捲入漩渦已深,也勸他回湘安心再讀三年書,以下科奪得狀元為上策。楊度終於拿定主意,從師命回東洲讀書。此時譚嗣同尚未進京,楊度遂向梁啟超、徐致靖等人告辭。梁、徐猜想他主要原因是會試不中,心情抑鬱,便也不再強留,背地裡談起來,不免有「晳子功名心太重」的感歎。

  明天就要離京了,夏壽田為摯友遠別而依依不捨,他提議今天去游江亭,就在那裡略備薄酒權作餞行。楊度同意了。

  江亭在京師城南右安門內。康熙三十四年,戶部郎中江藻在遼金古寺慈悲庵建花廳三間,取白居易詩「更待菊黃家釀熟,與君一醉一陶然」之意,名之曰陶然亭,而京師人習慣依建亭人之姓,叫它江亭。江亭地處鬧市之外,周圍一帶是窪地,終年積潦不幹,蘆葦叢生,鳧鶴翔集,清野蕪靜,充塞著一派山村之氣,因此成為京師那些厭倦了城裡紙醉金迷喧囂塵雜生涯的官員和士大夫們的最好休憩之地。偶有閒暇,他們便攜三朋五侶來這裡散散步,看看水鳥喝喝酒吟吟詩,求得一天半日心靈的潔淨。

  楊度、夏壽田來到江亭時,此地已有不少遊客了。他們先沒有進花廳,而是繞著窪地漫步,慢慢地遠離遊人,進入蘆葦叢中的時候,四周變得更加的寧靜清幽。放眼望去,滿眼盡是青青翠翠的蘆稈蘆葉,側耳諦聽,耳中只聞野鴨呷呷,山雀啾啾;抬頭仰觀,則是湛藍湛藍一碧如洗的天空。夏壽田感慨地說:「天地賦予人間這麼美好的景物,只可惜世上的人忙於生計,忙於名利,少有這份閒心來享受,真可謂辜負了春光,冷淡了韶華。」

  楊度笑著說:「你偶爾來這裡走走,覺得有味,若長期住下,必定會悶死的。」

  正說著,他看見一個背獵槍的人遠遠走來,那人的後面跟了條狗,於是指著遠處說:「你若不信我的話,去問問此人如何?」

  夏壽田說:「行,我們去跟他隨便聊聊。」

  那人走近了,的確是個獵人,年紀在三十歲左右,滿臉黑汙,頭髮鬍鬚雜亂如同茅草,身上的衣服又髒又破,老舊的單管獵槍上掛著一隻野鴨子,連那只狗都毛髮粗糙,瘦骨嶙峋,仿佛餓了好幾天似的。

  「大哥,打了些什麼好野味?」看看獵人走近了,楊度上前去打招呼。

  「今天倒黴,大半天了,也沒打著什麼,就這只野鴨子。」獵人把單管獵槍取下,野鴨子從背後移到了前胸。

  楊度想起這個野鴨子正好做個下酒之物,便問:「賣嗎?」

  「賣。」獵人見來人原來是買野味的,本來陰沉沉的臉立即開朗了。

  「多少錢?」

  「一百文。」獵人有意抬高一倍的價。

  「行,賣給我吧。」楊度從懷裡掏出一塊約值二百文的碎銀。

  「先生,我沒有錢找。」獵人說的是實話,他原本沒打算在這裡做生意。

  「不要找了。」楊度一向大方,慢說一百文錢,得意之時,就是一百兩銀子,他也可以隨手送給毫不相識的人。

  「這就謝謝了。」獵人得了便宜,臉上露出了笑容。

  夏壽田問:「大哥,你就住這一帶嗎?」

  「對,家離這裡有五裡地。」

  「平時都做些什麼?」夏壽田又問。

  「種莊稼。」獵人答,「閒時就在這窪地打點野物,摸點魚蝦,換兩個零錢用。你們是城裡來的?」

  夏壽田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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