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上 | 上頁 下頁
四三


  下午三時,楊度在天津火車站下了車,隨即換上騾車,黃昏時來到了小站。快到營房邊時,突然聽到一陣嘹亮的軍號聲。號聲剛落,便看見一隊隊兵士從營房南邊寬闊的練兵場走來。暮色蒼茫中,但見這些兵士們幾乎一嶄齊的五尺高身材,簇新的灰色戎裝長短合身,從膝蓋以下一律綁腿,走起路來腳跟十分有勁。除開領隊軍官一二一的口號聲,以及與之相配合的步伐聲外,再無任何喧雜之聲。楊度在伯父軍營中生活了好幾年,每逢初一、十五看到下操回來的綠營兵丁,幾乎個個衣冠不整,神情疲憊,隊伍七零八落,怨聲罵聲粗野的打趣聲嘈嘈雜雜,與眼前的新建陸軍比起來,一在天上,一在地下。「袁慰庭是一個將才!」楊度從心裡發出讚歎。正感慨系之的時候,軍營外的炮臺射出三發號炮,從各個營房的伙房裡走出幾個夥頭軍,兵士們十人一堆席地而坐,就在土坪上吃起晚飯來。

  楊度走到一個軍官模樣人的面前,打聽督練處參謀徐菊人先生。那人將楊度帶到一所四面有圍牆的樓房面前,告訴他這就是督練處。門邊的一個衛兵走上前來迎接,得知楊度來自京師,欲會見徐翰林時,便客氣地請他稍候,自己進去稟報。一會,出來一個二十多歲身材挺拔的軍官,將楊度迎進樓房。軍官極有禮貌地告訴楊度:徐翰林陪袁大人去天津謁總督榮祿大人去了,明天下午回來。說完後又安排人招呼楊度喝茶抽煙,吃完飯後又陪著楊度閒聊了一會,然後把楊度領進一個舒適的客房,說:「楊先生今夜就在這裡安歇,隔壁有當差的士兵,隨叫隨到。」說完告辭,出門時又替楊度把門輕輕地帶上。楊度感到十分滿意,又覺得新奇,他自然而然地又與歸德鎮的綠營比起來。伯父的部屬,除幾個幕僚外,幾乎全不知禮貌為何物,對尋常來訪者,一律待之以冷漠,對京師和省城來巡視的大員則又是一副既畏懼又討好的卑瑣之態。楊度很看不慣。「這裡有一種八旗綠營軍中沒有的風氣!」初次表面接觸,楊度做出了這個判斷。

  習慣於晚睡晚起的楊度,直到上午九點多鐘才醒過來。他剛穿好衣服,挪動一下凳子,便有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兵端著洗臉水,輕輕地推門進來。楊度見這個小兵長得可愛,笑著問:「我剛起床,你怎麼就知道了?」

  小兵略帶靦腆地回答:「我一直在門外守候著,聽見響聲,知道先生起床了。」

  楊度覺得有點過意不去,問:「你們什麼時候起床?」

  「夏天秋天五點半,冬天春天六點半。」

  「當官的呢?」

  「都一樣。」小兵不假思索地回答,「上自袁大人,下至我們這些小勤務兵,一律都是這個時候起床。」

  楊度心裡有些慚愧。小兵又送來早點:一碟蔥油餅,一碟白麵饅頭,一大碗豆漿,一小碟醬大頭菜。依次擺好後,小兵說:「先生,徐翰林已來過兩次了,過一會還會來。」

  楊度驚問道:「不是說徐翰林今下午才從天津回來嗎?」

  「徐翰林和袁大人一道,昨天深夜回來的。」

  楊度臉一紅,匆匆吃了早飯。小兵剛收拾好,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已遠遠走了過來。楊度見來人身材高挑,風度儒雅,知道一定是來過兩次的徐世昌了。楊度也沒有見過徐世昌,只聽得徐致靖說他這幾年在翰苑並不得意,既未點過鄉試考官,又未放過學台,是個不走運的黑翰林,他在小站是兼差,為袁世凱辦事,袁給他支一份薪水,一來借用他的才幹,二來也周濟他的清貧。

  「晳子先生,讓你久等了。」徐世昌快步走上前來,伸出雙手,欲行西方式的握手禮。楊度對這種禮節還不太習慣,見主人已伸出手了,也只得把手伸出去。

  「菊人先生,聽說你今早已來過兩次了,真對不起!」

  「沒有什麼,我一向好睡懶覺,只是來到軍營,才不得不入鄉隨俗,至今仍不習慣,一天到晚總想打瞌睡。」徐世昌爽快地笑著,有意沖淡客人的窘態,說話之間,二人走進了會客室。

  這裡的擺設完全是德國式的:牆上掛的是萊茵河風光的大幅油畫,地上鑲嵌著來自柏林的彩色瓷磚,寬大笨厚的牛皮沙發之間擺的是磨石大茶几,茶几上放著咖啡、方糖和幾本滿是洋文的小冊子。

  徐世昌指著茶几說:「喝點咖啡吧!」

  「好!」楊度還從沒有喝過這種東西,很好奇。

  一個勤務兵進來,給他們沖了兩小杯咖啡。楊度坐在鬆軟的沙發上,品了一口放了糖的咖啡,覺得一切都很舒適。他把徐致靖的信掏出來遞給徐世昌。

  徐世昌拆開來,迅速地看完後,笑著說:「徐老先生德高望重,器識宏通,獎掖後輩不遺餘力。老先生能收下慰庭為門下士,這是慰庭的榮幸。所命策題,他一定會盡心作好,只是麻煩先生親自送來,實在過意不去。現在先生既然來了,則安心在這裡住兩天。對新建陸軍多多批評指教。」

  楊度說:「菊人先生客氣了。度乃一介書生,平日裡雖也喜歡跑馬舞劍,讀點兵書,其實不過小兒遊戲,紙上談兵罷了。昨日抵達小站,已臨薄暮,見兵士們收操回來隊伍整齊,氣概昂揚,又見營風整肅,井然有序,真是受教不淺,佩服無已!」

  「哪裡,哪裡,晳子先生過獎了。」徐世昌的臉上浮起優雅的笑容。

  「菊人先生,昨天聽說你和袁大人去了天津,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是的。」徐世昌答,「前天我陪慰庭到天津,向榮大人稟報關於再購買一千杆德國新式步槍的事,原定今天下午回小站,這個月發放薪水的日期推遲一天,明天發。昨天慰庭說,發薪水還是不推遲為好,兵士們都等著錢用。於是趕緊辦完公務,乘夜班車趕回來了。」

  楊度覺得奇怪,發薪水自有營務處的官員們料理,只須各營營官到營務處統一領取,再回去發放就是了,哪裡還要一軍統帥來親自管這種瑣事!楊度在歸德鎮幾年,從來沒有見伯父管過這事,連兵士們哪天開餉他都不知道。楊度以懷疑的口氣問:「袁大人難道還親自給兵士們發餉?」

  「從到小站練兵的第一個月起直到現在,慰庭每月都自己親手給每個兵士發餉。他常說,俗話講當兵吃糧,當兵就是為了吃糧,餉對兵士們來說是第一重要的事情。旗綠軍營中克扣兵餉的現象普遍存在,兵士們怨氣很大,所以軍隊無鬥志。除克扣外,當官的還通過截曠和扣建,把朝廷大批銀兩攫入私囊,當不了幾年將官就發了橫財,但兵卻越練越糟。慰庭說甲午海戰失利,這也是一個主要原因。為了杜絕這種現象在新建陸軍中出現,故他不管多忙,都要堅持每月按時關餉,自己親自監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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