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上 | 上頁 下頁
四〇


  「前幾天,徐菊人從天津來京師辦事,在寒舍坐了一上午,大談袁慰庭在小站練兵是如何的有成效,辦事是如何的有魄力,而且說袁慰庭多年在海外,見多識廣,器局閎通,他對維新變法深表贊同,並要拜在我的門下。徐菊人說,若不嫌棄的話,收下這份拜師禮。說著取出一幅卷軸來。老夫打開一看,原來是冬心先生的蘭草圖。細細地審看紙質、墨色和印章後,我可以斷定這不是贗品,頗為驚喜,問這幅畫是哪裡來的。菊人說這是袁慰庭在朝鮮漢城購來的。我很奇怪,冬心先生的畫怎麼會流失到漢城去了呢?菊人講述了它的來歷。袁慰庭在漢城的時候,偶爾在唐人街一個古董鋪裡遇見一個中國人,此人抱著一捆字畫與老闆在討價還價。慰庭湊過去一看,見都是當年揚州八怪的字畫,心中歡喜。他出身世家,識貨,知這些字畫不是假的,若在國內賣,至少值五千兩。估計此人之所以來漢城賣,定然是不敢在國內出手。在那人與老闆相持不下的時候,慰庭說你跟我來吧,我都買下。那人於是跟著慰庭走,走到一座刀槍森嚴的樓房前,慰庭說進去吧!那人臉上突然不自在起來,連忙說不賣了不賣了。慰庭說不要怕,我不會搶你的。那人硬著頭皮進去了。坐下後,慰庭和氣地說,我知道你這些字畫是偷來的,在國內不敢賣,便想到漢城來求個大價錢。你以為海外都很富裕,其實錯了,漢城人都窮得很,你這些字畫五百兩銀子都賣不出。你不如賣給我,我給你一千兩銀子如何?原來那人正是一個偷兒,也正是想到漢城來求大價錢的,但是來漢城一個月了,一直沒有合適的買主,眼看盤纏快用完了,很是著急。先以為這次會被訛詐,想不到此人這樣大方,願以一千兩銀子買下,雖然比起自己的要價來差了一大截,但事到如今已經是難遇到的良機了。那人竟大為感動起來,接過一千兩銀子,磕了三個響頭出去了。」

  徐致靖說到這裡,譚、梁、楊都快樂地笑了起來。梁啟超說:「袁慰庭既撿了大便宜,又賺了個感激,這個人真精明。」

  楊度忍不住指著牆壁上的蘭草圖說:「袁慰庭送的就是這幅吧?」

  「正是!」徐致靖點點頭說,「我與袁素無交往,本不想受他這份禮,也不想收他這個門生。轉念一想,袁有兵權又贊成變法,這對維新事業很有幫助。你們都是文人,不握刀把子,但自古以來在中國要辦成大事,光憑嘴巴子而沒有刀把子是不行的。想到這裡,我於是收下了這幅畫,也收下了這個門生。」

  梁啟超說:「袁慰庭贊成變法應是出自真心,那年我們在松筠庵開會,他一人捐了五百兩銀子。」

  譚嗣同說:「都說袁世凱在小站幹得很好,只是沒有親眼見過。」

  徐致靖說:「老夫的意思是,你們哪位去天津看看,與他見見面,談談話,看看這個人到底如何。我想,他要徐菊人到這裡來表示這番意思,無非是看在老夫喜歡薦人的份上,倘若真是一個熱血志士,老夫豈能慳於一紙。」

  譚嗣同說:「老大人說得很對,只是我已雇定了騾車,明天一早就要離開京師去太原。」

  楊度想起三年前的一樁往事,說:「我正好想去見見他,我明天去一趟天津吧!」

  譚、梁都說:「晳子去最好!」

  徐致靖說:「我已收下了袁慰庭做門生,你明天去天津,就以送策論為名,限他半個月內作一份策論給我。」

  「這樣最好。」楊度說,又問,「題目呢?」

  徐致靖想了一下說:「就作個『商鞅變法與秦滅六國論』吧!」眾人都拍掌說:「這個策論題真是再好不過了!」

  因梁啟超提起袁世凱捐助五百兩銀子的事,楊度猛然想起了三年前的一樁往事。

  早春天氣,北京還很寒冷,被愛國激情燃燒著的一群年輕舉子們聚會在松筠庵,高談闊論,慷慨激昂。談到戰事的失敗,一個個淚流滿面。講到國家的衰敗,又都悲憤填膺。一個舉子提議歃血為盟,誓為大清朝的強盛盡忠效力,大家都贊成。於是張羅著要去買酒買肉,熱熱鬧鬧地聚一餐。但這些舉子大多數都是清貧人家子弟,身上的銀錢不多,有幾個富家子弟願意多出錢,卻一時又未帶著,百把人聚會,沒有四五十兩銀子對付不了。正在犯難時,楊度刷地一下把身上穿的狐皮袍子脫了下來,說:「把它當了吧,過幾天就用不著它了!」

  身邊的幾個舉子正在猶豫,試圖勸他不要當,不想後面走來一個五大三粗的河南舉子,伸出手抓起皮袍說:「好樣的,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說著便跑出去了。

  一會,抬酒的,擔菜的,拎雞鴨的,一隊七八個人跟著那河南舉子的後面進了松筠庵。河南舉子把一把碎銀子朝楊度跟前一丟說:「還剩了幾兩,你收起吧!」

  楊度將碎銀子一推說:「你好事做全,盡這銀子買幾十封萬字號的鞭炮來,放它個地動山搖,也為我們中國人出一口氣!」

  就在一片震天撼地的鞭炮聲裡,一百來個各省舉子杯盤相碰,肝膽相照,豪言壯語充溢著殿堂庭院,愛國熱情沸騰了寒風冷雨。楊度覺得有生以來,從未有過這樣盡興的豪飲!他喝得酩酊大醉,在朋友攙扶下回到長郡會館,第二天中午仍酣睡未醒。

  「晳子,醒醒,外面有人會你!」一個朋友死勁地推了他幾下。

  他睜開眼睛問:「什麼事?」

  「有一個人要見見你!」

  楊度趕緊起來穿衣洗臉,來到會館門外。只見一個二十多歲的精壯漢子走上前問:「你就是楊度先生?」

  楊度點點頭,那人從背上取下一個包包,雙手捧著,向楊度鞠了一躬,恭敬地說:「昨天先生在松筠庵的舉動,我家大人深為欽佩,特命小人去當鋪贖回先生的狐皮袍親自送來。京師天氣冷,乍然脫去皮袍要著涼的,願先生為國家珍重身體。」

  楊度接過包包,打開一看,正是自己昨天脫下的那件狐皮袍,大為感激地問:「你家大人是誰?」

  「去年從朝鮮回來的浙江溫處台道員袁慰庭。」

  楊度捧著皮袍尚在詫異之中,那人早已轉身走了。一陣北風吹來,沉醉方醒的楊度驀地打了一個寒顫,他趕緊把皮袍披在身上,心想:多虧贖回它,不然真要凍出病來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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