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上 | 上頁 下頁
三九


  說罷從衣袋裡掏出一張紙來,雙手遞了上去。徐致靖重新戴上眼鏡,小聲念著:

  工部主事康有為,忠肝熱血,碩學通才,明歷代因革之得失,知萬國強弱之本源。湖南鹽法長寶道署按察使黃遵憲,熟悉各國憲政,器識遠大,辦事精細。江蘇候補知府譚嗣同,天才卓越,學識絕倫,忠貞愛國,勇於任事。廣東舉人梁啟超,英才亮拔,志慮忠純,學貫天人,識周中外。

  「行,他與我不謀而合。」徐致靖把紙折好,重又摘下老花鏡,慢慢地說,「維新之事,從三年前公車上書以來,空頭話說得不少,成效卻不多,京師可以說一切依舊。十八省,除湖南一省外,其他十七省也沒有什麼變化。這中間的關鍵原因,在於朝廷內部反對的人很多,且勢力很大。但大清要強盛,非維新變法不可,在這一點上,老夫與你們年輕人的看法是一致的。前幾天我給皇上上了一道奏疏,目的就是敦促皇上儘快下決心。」

  梁啟超揚起《京報》說:「我們剛才有幸拜讀了您的奏疏,真正是維新變法的及時雨。」

  徐致靖淺淺地笑了一下說:「皇上被守舊的大臣包圍得太緊了。他自己還是想變法圖強的,只是身邊無得力人物,仁鑄的考慮是對的。不過你們都很年輕,地位也不高,缺乏威信,今後到朝廷來辦事會有許多難處。」

  說到這裡,徐致靖想起朝廷執政大臣之間的複雜糾葛,想起太后、皇上長期來的面和心不和,頓時心情蒼涼起來。本想給這幾個熱血年輕人透露一二,但這些話不可隨便亂說,且也不能多給他們潑冷水,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斂容盯著譚嗣同、梁啟超,嚴肅地說:「老夫對你們說句實話,此時充當皇上的貼身謀臣,很可能不是美差。」

  譚嗣同應聲答道:「晚生自知年幼無知,才淺德薄,並不敢妄求優保重任,更非借此為一己謀高位,實出於為國為民一片誠心。剛才老大人的提醒很重要。晚生深知歷代主持變法之人,名榮身泰者極少,名裂身敗者甚多,商鞅車裂,半山放逐,皆為前車之鑒。晚生廁身其間,並非幸事。說不定哪天失敗了,不僅本人死無葬身之地,還要禍及老父稚子。然晚生仍願借大人之力而獲皇上重任,輔佐朝政,推行新法,實一心只為救大清於傾覆之際,拯黎民于危困之中。晚生在長沙時已對學台大人表示過,維新成功之後,嗣同決不居功,倘若維新失敗了,嗣同甘願以身相殉。」

  「壯哉,豪傑之言!」徐致靖霍地站起,「就憑譚公子你這一番話,老夫亦將置身家性命於不顧,為國薦賢,為民舉才,明日即上書皇上。」

  梁啟超也激動地站起,充滿感情地說:「維新大業的成敗,大清的興衰,完全寄託在老先生您的身上了,我全體維新志士將對老先生感激不盡,四萬萬滿漢蒙藏回同胞也將對老先生感激不盡!」

  「都坐下吧!」徐致靖招呼大家坐下後,自己也坐下來,感慨地說,「感激二字不必提起,老夫此舉,純系出於一片忠心而已。這些年外患頻仍,國事蜩螗,而那些深受皇恩的王公貴戚卻懵然不醒,依然在醉生夢死中追逐一己利祿享樂。那些當要衝之輩又毫無應變策謀,或墨守成規,苟且敷衍;或輕舉妄動,把國事當兒戲。老夫每念及此,莫不歎息涕零,然人既昏邁,又無實權,無可奈何,惟有歎息而已。乙未年親眼見會試舉子們那種愛國憂民的情緒,拜讀他們那些振聾發聵的演說文章,老夫豁然開悟,大清的出路在維新,大清的希望在年輕人。劉禹錫說得好: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已經腐朽了的必然會被淘汰,新興的生命是不可阻擋的。從那時起,老夫就不顧旁人的勸說恥笑,甘以白頭置身於黑髮之中,為皇上為國家盡一分餘力。」

  說到這裡,老先生剛才凝重的神情變得開朗起來,他笑著對譚、楊說:「你們湖南有個大名士叫王闓運,年輕時踔厲風發,受了幾次挫折後,就對國事抱逍遙態度了。他的學問文章,老夫自是佩服,只是他那句『三十看花猶嫌老』的詩,就不免太頹廢了點,老夫不敢苟同。老夫更喜歡蘇東坡的那幾句詞:『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髮唱黃雞。』」

  楊度見徐致靖慨然談國事的時候,無意中竟然提到了自己的老師,覺得很有趣味。他知道老先生對老師有些誤解,這種場合,當然也沒有解釋的必要,便靜聽不語。倒是譚嗣同忍不住插話:「壬秋先生就是楊度的老師。」

  「哎呀,你是他的學生!」徐致靖驚道,「老夫剛才失言了,請別介意。」

  楊度忙說:「您說得對,『三十看花猶嫌老』這句詩是有點頹廢。為這句詩,晚生也曾當面請教過湘綺師。他說這是激勵年輕人珍惜少年時光,人生難得是青春,切莫讓年華虛度。」

  「到底是學生,說起老師來就是不一樣。」徐致靖爽朗地笑起來。

  梁啟超說:「楊晳子是壬秋先生的高足,有名的才子,乙未年公車上書,湖南公車的領頭人就是他。他今科會試,必然高中無疑。」

  徐致靖笑著說:「看來翰苑又要多一個三湘俊才了。」

  這句話說得正合楊度的心思,他起身致謝:「謝老前輩的厚愛,今後若能有機會常蒙老前輩的教誨,乃晚生的幸事。」

  譚嗣同也起身說:「打擾您半天了,我們就此告辭了。」

  「好。」徐致靖起身,「我送送你們。」

  楊度說:「老前輩這樣客氣,我們如何受得了。」

  徐致靖說:「你們都是國家的希望所在,老夫理應親送出大門。」

  謙遜一番後,三個人跟著徐致靖出了書房,來到庭院。楊度指著那幾個大水缸問:「這幾個魚缸古雅得很,是明代燒制的嗎?」

  「晳子先生好鑒賞力。」徐致靖答,「正是明代成化年間廠官窯燒制的。」

  楊度說:「這樣大而造型別致的廠官窯缸,存世者怕不多了。」

  徐致靖摸了摸水缸的邊沿說:「據說當年宮廷專門訂制一百個這樣的水缸,為保險起見,廠官窯一共燒了三百個,從中挑出一百二十個送去給宮廷。宮中選了一百個,剩下的二十個,以二百兩銀子賣給了一家瓷器店。老闆打起『宮中剩餘』的招牌,以二千兩銀子的價賣給了開平王常遇春的後裔,轉手之間便獲利十倍。」

  眾人發出嘖嘖聲。

  「這個老闆雖獲利十倍,但賣的是真品,還算賺的不是昧著良心的錢,最可恨的是賣假古董,我給你們講個最近的小故事。」

  眾人的目光都從水缸移向徐致靖。

  「上個月,湖廣總督張香濤進京敘職,偶游海王邨,看見一個古董店,裝潢甚為雅致,他便進店瀏覽。見店中庭院擺著一個很大的罎子,為陶製品,形狀既古怪,色彩也樸質。張香濤本是個有名的古物鑒賞家,暗思這樣的罎子還從來沒有見過。走近一看,他更被吸引住了,原來罎子四周都是如蝌蚪形的篆籀文。張香濤諦視良久,也認不出幾個字來,心裡很驚異。問店主,回答說是某巨宦故物,店裡借來陳列,不出賣。張香濤很惋惜。回寓所後跟一同進京的幕僚談起這件事,幕僚說有可能是三代時的陶制器物。第二天,香帥和幕僚再去這個古董店。幕僚也是一個精於古董的人,二人仔細鑒賞一番,一致認為非三代古物莫屬。香帥撫摸再三,不忍離去。幕僚知他想買,於是逼著老闆找來物主,硬以三千兩銀子買下了。

  「香帥極喜,命人抬回寓所,自己反復欣賞,費盡心思辨認罎子上的文字,同時又請高匠拓印數百張分贈僚友,大家都說這個罎子至少有三千年的歷史了。香帥吩咐給罎子裝滿水,又放養幾尾金魚,天天在罎子邊徘徊,自我陶醉。一天夜裡,雷雨大作,第二天早上香帥來看罎子時,不禁驚呆了,原來四周的篆籀蝌蚪文已全部化為烏有,出現在眼前的則是一隻極普通的瓦罎子。」

  眾人都不解,問:「這是何故?」

  「張香濤仔細一看,先前的那些古文字原來都是用蠟寫在紙上,再加上色彩掩飾,把它糊在一隻今人燒制的瓦壇上的。張香濤白丟了三千兩銀子,還招來一個傳之後世的笑柄。」

  徐致靖說到這裡忍不住笑了起來,大家也都跟著笑了。

  快到大門口時,徐致靖突然想起一件事,忙將譚嗣同拉住,說:「老夫年來昏眊,辦事常常記前不記後。剛才我突然想到這薦舉人才的事,倒有一個重要人物要薦舉。」

  「老大人說的是哪一個?」譚嗣同停住腳步問,梁啟超、楊度也都站定望著徐致靖。

  「來。」徐致靖指著西邊葡萄架後的一間房子說,「諸位請到這裡再寬坐一會。」

  三人跟著徐致靖進了屋。這裡才是徐致靖通常會見客人的地方。房間寬敞明亮,四周牆壁上掛著幾幅字畫。楊度隨便望了一眼,見有翁同龢、潘祖蔭等人題款的字,還有一幅揚州八怪之一金農的蘭草圖,寥寥幾筆,便把蘭花高潔脫俗的神韻勾了出來。這幅圖,似乎專為今日的收藏者而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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