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上 | 上頁 下頁
三八


  徐學台就是繼江標之後的學政徐仁鑄,他以翰林院編修的身份視學湖南,其父徐致靖也供職翰林院,官居侍讀學士。徐仁鑄也是個熱血志士,目睹國勢孱弱,也深知只有維新變法才有出路。他一到湖南便繼承江標的事業,鼎力支助陳寶箴、黃遵憲的新政,一面繼續出版《湘學報》,同時又創辦《湘報》,大力鼓吹新學。以王先謙、葉德輝為首的頑固守舊派並不讓步,繼續與新學對抗。徐仁鑄是葉德輝光緒壬寅年中進士的房師,葉對徐很恭敬客氣,口口聲聲恩師長恩師短,但一談起時事來,卻堅守自己的陣地,寸步不讓,還說什麼「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當仁不讓于師」之類的話。葉德輝的強硬態度使徐仁鑄不免有點怯弱。

  尤其是最近,湖廣總督張之洞忽然從武昌給他來了一封信,信上說近來有人告發《湘學報》《湘報》遠近煽播,倡為亂階,務力杜流弊,即飭停刊。張之洞的決定給徐仁鑄很大壓力。他預見維新事業的前程將會異常艱難,於是給父親寫信,請老父向皇上薦舉幾個有血性有才幹的人物,破格超擢,委以重任,果斷地強制性地推行新法,並請他的翰林弟弟徐仁鏡一道參與其事。

  果然非同小可!楊度看完信後,鄭重地將它折好放回信封,雙手交回給梁啟超,問:「什麼時候把這封信送給徐老先生呢?」

  譚嗣同說:「當然事不宜遲,明天上午就到徐老先生家裡去,晳子你也一起去吧!」

  「好!」楊度立即答應。參與國家大事,一直是楊度的宿願,儘管尊師說,在學術上他與康梁有不同的見解,但在維新變法這一點上則是一致的,何況他也想借此機會結識徐老先生。

  「見過徐老先生後,我要和五哥一起到山西太原去走一遭,那裡有幾個荊軻、聶政之流的壯士,五哥要我去見見他們。」譚嗣同神色凝重地說,「今後說不定有一天還要仰仗他們的力量。」

  大刀王五接言:「你們先從文的一路入手,文的不行,我們弟兄再來武的。」

  梁啟超正色凜然地說:「是要做好這種準備,說不定有血流漂杵的一天。」

  譚嗣同拊掌笑道:「若是這一天到來了,我第一個去斷頭流血!」

  楊度心中一怔。斷頭流血的事,他壓根兒還沒想到過,對譚公子的豪俠義烈頓時肅然起敬。

  接著,大刀王五說起他那幾個太原府的兄弟,為人如何的慷慨仗義,本事又是如何的高強無敵。又說江湖上這些年來人心浮動,會黨蜂起,無一不是針對官府和朝廷的,眼下大清王朝好比處在一堆乾柴之上,只要一點星火落在上面,頃刻之間便會燒起沖天大火,而朝廷也就會在這把大火中被燒毀。大刀王五說的事,使楊度聽來十分新鮮。這些年來,他一直在官衙和書齋裡度過,江湖上的事一竅不通,今天才知道,普天之下早已是反旗林立,朝廷命在旦夕。這一夜,躺在梁啟超臨時搭起的木板床上,楊度想了很多很多。他隱隱地覺得,王五敘說的人心所向,似乎與康梁譚等人的事業有很大的不同。朝廷如同一艘千孔百洞的破船,老百姓的想法是要把它搗毀沉沒,而康梁譚等人卻是要把它修補好。

  第二天上午,譚嗣同、梁啟超、楊度三人整裝來到了城西豆莢胡同徐府大門口。譚嗣同遞上名刺,說明來意,門房通報後讓他們進去。

  這是一個很寬敞的四合院。一色的青灰磚石砌出一塊平坦潔淨的闊坪,坪的東西兩側搭起兩個高大的葡萄架,時已暮春,架上爬滿了油綠發亮的葉片,隨處可見一串串小葡萄從木架頂部懸吊下來,如同碧玉雕琢出來的小珠子,十分逗人喜愛。葡萄架旁擺著大大小小的文竹、蘭花和山石古木盆景,上下交疊,錯落有致。另有八個碩大的白底青獸鼓形大水缸,水缸裡怡然自得地遊動著大水泡眼金魚,還有渾身黑得如炭團的墨鯽。楊度贊道:「好一個高雅脫俗的庭院!」

  門房將他們帶到西廂房。廂房兩邊紅木柱上刻著一副塗上石綠顏色的聯語:恪恭在朝夕,俯仰愧古今。門房掀開竹簾子,大家看見屋裡書案邊坐著一個鬚髮皆白的老者。老者見客人已來到門外,便站起身,以帶有吳地口音的北京話說:「請進。」

  三人魚貫進了書房,在北面牆壁邊的一溜明式紅木直背雕花椅子上坐下。門房斟茶時,楊度端詳了老人一眼,見這位翰林學士年在七十左右,面色紅潤,腰板硬朗,眉眼之間有股倔強淩鑠之氣。

  徐學士面帶微笑地問:「哪位是譚複生先生?」

  譚嗣同站起答應了一聲,並遞上徐仁鑄的信。徐學士接過信,擱在一邊不忙看,先將譚嗣同上下打量一番,說:「你就是譚世兄,久仰久仰。早就聽說敬甫中丞有一個不同凡響的公子,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譚嗣同說:「前輩誇獎了。」

  「令尊政躬康泰嗎?」

  「家父身體尚可,只是年紀大了,有些養身病,不如您的身子骨硬朗。」譚嗣同出生在北京,直到十二歲才回到瀏陽老家讀書,他的一口京腔至今仍很純正。

  徐學士哈哈笑了兩聲說:「坐下,坐下說,這兩位你給介紹下。」

  「這位是廣東新會舉人梁啟超。」譚嗣同指了指梁啟超。

  「哦!」徐學士顯然有些驚訝,他朝著梁啟超前傾上身,略帶敬意地說,「梁卓如先生,你的大名如雷貫老夫之耳。你如此年輕,便已做出這麼大的事業,享有這樣大的名望,令老夫在你的面前都有點自慚。」

  徐學士這番出自內心的話,使在座的三位後生感動,尤其使梁啟超感激。他起身回答:「老前輩學問淵懿,德高望重,我們景仰已久。」

  徐致靖是值得人們景仰的。他不僅學問好,更兼品德端方正直,素以提拔人才獎掖後學為己任,雖年過古稀,卻依然雄心勃勃,敢作敢為。老先生還有一點尤令人尊敬,他治家有方,教子有道,兩個兒子都在二十多歲時便中進士,入翰苑,一家父子三人同處詞林,被士大夫傳為美談。

  譚嗣同接著介紹:「這位是湖南湘潭舉人楊度。」

  「哦。」徐致靖點點頭,「好,好,你是來參加會試的嗎?」

  「是的。」楊度恭敬地回答。眼見得老先生對譚、梁異乎尋常的熱情態度,楊度忽然有一種被冷落感。很快,他便平靜下來。不能怪老先生有冷熱不同,因為自己本不能與譚嗣同、梁啟超相比,京師乃輦轂之地,名望官位在這裡愈加顯得重要。醉心於帝王之學的年輕舉人,對自己的前途充滿著信心,他相信自己今後的名望地位一定會引起京師人士的刮目相看。

  「好,你們稍坐一下,喝喝茶,我看看信。」

  徐致靖把信箋抽出來,戴上老花眼鏡細細地看起來。這時,梁啟超將放在茶几上的一疊《京報》拿起,信手翻看幾頁,便赫然見第一版中間一排粗黑字:翰林院侍讀學士徐致靖上疏請明定國是。他輕輕招呼譚、楊二人聚首合看:伏聞皇上宵旰憂勤,熟講中外之故,知當諸國並立之時,萬不能複守秦漢以後一統閉關之舊,知時審變,力圖自強,祖宗二百數十年艱難締造之天下可無危墜。然膠事以來,新政無一舉動,學堂、特科事未見舉辦,有若空文,天下鹹竊竊然疑皇上仍以守舊為是也。若守舊,可明諭內外臣工恪守舊章;若變法,亦請特頒明詔,一切新政,立予施行。總之,請皇上速明定國是,俾天下臣民咸曉然於聖意所在,有所適從,不再如前之遊移莫是,兩無所成矣。

  梁啟超看後,對眼前這位老頭子油然生出敬意來。這份奏疏上得太及時了,前幾天他與老師談論的正是這件事。康有為不見皇上明確的態度而心急如焚,梁啟超也覺察到變法的前景不甚光明。現在,徐學士的奏疏登之於《京報》顯著地位,說不定是皇上下決心明定國是的前奏。

  「譚公子,小兒信上只說保舉幾個得力的人才輔佐皇上變法維新,但究竟是哪幾個人並未提,他跟你說過嗎?」老先生看完信,一邊摘眼鏡,一邊問譚嗣同。

  譚嗣同答:「離長沙前,我與徐學台反復商量了這件事,徐學台在另紙上寫了幾個名字,說僅供大人參考,最後薦舉哪幾個,一聽大人圈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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