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上 | 上頁 下頁
三五


  「王先生在這裡做山長,我給他做女弟子,難道也能像男人一樣離家住書院嗎?」叔姬說到這裡,撲哧笑了一聲。

  楊度說:「看你急得這副樣子,我還沒說完哩!王先生說,他希望你做他的女弟子,更希望你做他的兒媳婦。」

  叔姬臉刷地紅了,頭低了下來。

  楊度繼續說:「王先生有四個兒子,都是蔡夫人所生。長子代功、次子代豐、三子代輿均為秀才出身,學有所成,只可惜代豐在那年由四川回湖南的途中得急病去世了。現在只剩下老四代懿未成家。代懿在兄弟中最得父親的寵愛。我和午貽與他同住一個房間也將近兩年了,對他很瞭解。人雖不及王先生那樣聰明絕頂,但也有中上之資,今後中進士是很有希望的。最為難得的是代懿誠實忠厚,這點午貽的看法和我一致。所以他昨天當著你的面提出了代懿,雖有點笑笑你的味道,但我想,午貽還是把它當作一件事的。」

  叔姬仍然低頭默默地聽著,不做聲。

  「叔姬,你今年二十歲了,早就到了說婆家的時候。」楊度知道妹子難為情,並不催她表態,又自個兒說下去,「父親早逝,母親足不出戶,你的終身大事,自然是要做哥哥的我來幫你考慮。」

  一股暖流在叔姬的身上滾過,她感激地望了哥哥一眼,很快又把目光收回到自己那雙沒有繡花的鞋尖上。雖然父親去世的時候楊度還只有十歲,但全家包括母親在內都自然而然地把他當作家庭的主心骨,叔姬更是習慣性地聽哥哥的話。王先生親口提出,夏郎也有這個意思,哥哥也完全贊同,代懿又一表人才,況且成就了這樁事後將可以天天聆聽到王先生的教誨,詩詞文章必然會大有進步。答應吧,還有什麼可猶豫的呢?今生與夏郎既不能圓夫妻夢,難道真的一世不嫁人嗎?二十歲了,二十歲的姑娘真的早到了講婆家的時候了。

  叔姬獨自默默地在心裡思索著,一則出於少女的羞澀矜持,一則對代懿的學問文章究竟沒有底,她始終不說一句話,上牙咬著下嘴唇,有時又換過來,下牙咬著上嘴唇。像是猜出了妹子的心思,楊度說:「我曉得你不做聲,是不知代懿的肚子裡究竟有幾多卷詩書。你是個心高眼高的人,怕將來夫君不爭氣,自己在人前人後抬不起頭來。」

  叔姬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這點你要放心。你想想看,父親文壇盟主,母親能文善詩,舅父供職翰苑,這樣的血脈下來的人還會蠢嗎?」

  哥哥的話的確有道理。常言說,龍生龍,鳳生鳳,虎父無犬子。代懿縱然再不濟,也不會蠢到哪裡去,叔姬的心放寬了一大步。

  「我想,你是沒有親眼見到代懿作的詩文,不踏實。王先生昨夜說,要代懿把自己平時的習作拿出來,請你來修改修改。」

  叔姬聽哥哥說了半天的話,直到這時才抿著嘴唇甜甜地笑了一下。

  下午,楊度從代懿手裡取來一部詩文稿送給妹妹。叔姬接過文稿,見封面上題著兩個端秀的楷書:音,心裡說,這兩個字用得好。音,即剛出殼的小鳥的鳴叫聲音,典出於《莊子·齊物論》。將自己的詩文比作音,這是很雅的謙虛。翻開封面,裡面夾了一張窄長的紙條,紙條上有兩行字。上行寫著:叔姬學姐雅正。下行是:學弟代懿敬呈。姑娘心裡又說了一句:好個謙謙有禮的學弟!

  這裡端端正正地抄錄了代懿所作的二十多篇古風、律詩和絕句,外加五篇古代人物論:子產論,蘇秦論,樂毅論,晏嬰論,趙括論。叔姬以審閱者的眼光將每篇詩文都仔仔細細地讀了一遍,最後她掩卷歎息:自己不過才作了幾首小詩,寫了幾篇短文,便自封才女,看不起別人,真個是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代懿所作的詩文在自己的數倍之上,卻謙稱音,相比起來,豈不狂妄了嗎?她提起筆來,也寫了一個短箋:「古人雲,不臨江海,不知水之深也,不登岱嶽,不知山之高也。今日讀《音》,乃知學兄之高明也。」

  楊度看了這張短箋,知妹妹已應允,這兩年來壓在他心頭的一樁大事總算了卻了。一旦定下這門親事,他與先生之間,便由師生之誼進到姻戚之親,先生的滿腹學問,尤其是他獨得驪珠的帝王之學,將會更加無保留地傳授給自己。想起妹妹今後的家庭幸福,想起自己今後的前途輝煌,楊度心裡甚是得意。王闓運知道後很欣慰,至於代懿,則更是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了。

  又過了幾天,楊莊和弟弟要離開東洲回湘潭了。先一天下午,夏壽田做東,邀請王闓運父子為叔姬、重子餞行。王闓運示意夏壽田也請周媽,周媽心裡很不舒服,找個託辭推掉了。席上,王闓運很興奮,連連飲酒,談笑風生,不斷地誇獎叔姬送來的詩文寫得好,詩有靈氣,文有識見,要不了幾年,便可以成為閨閣中獨步天下的人物,說得叔姬心花怒放。老先生又告訴女弟子,送來的每首詩,他都對個別字作了改動,要她將改動前後的字認真對照比較一下。他捋了捋花白鬍鬚,笑著說:「叔姬送來的十首詩中,要數《詠菊》那首寫得最好。」轉過臉望著叔姬說,「你把《詠菊》背給大家聽聽。」

  叔姬紅著臉說:「這裡都坐著高手,我哪裡敢賣弄。」

  「我來背!」楊鈞搶著說。

  「你能背得出?」王闓運覺得挺有趣。

  「背得出!」楊鈞頗為自豪地說,「姐姐這十首詩,在船上我看過,隨便背背就背出來了。」

  見姐姐不反對,楊鈞琅琅背道:「百卉俱搖落,孤芳判獨奇。不因春竟豔,桃李非曾疑。寂寂出崖側,寒飆日夜吹。莫驚霜露冷,自有九秋姿。」

  「果然好得很!」代懿首先唱頌歌。

  「叔姬的詩的確比在歸德府時又長進多了。」夏壽田說,說後又含笑望了一眼叔姬。

  不料這一眼,卻把叔姬的臉羞得通紅通紅的,她趕緊低下頭去。

  王闓運說:「這首《詠菊》好就好在有風致,把菊花孤芳自賞的神態寫活了,有陸放翁詠梅詞的韻味,卻又比放翁更曠達。放翁說『零落成泥輾作塵,只有香如故』,風格自是高,但顯得淒涼,哪有叔姬『莫驚霜露冷,自有九秋姿』的境界!」

  「先生過獎了。」叔姬很高興,這兩句詩正是受了王先生的啟迪而修改的。

  「文章詩詞,既是言志抒情的工具,又是文字的藝術。」老頭子今天興致極高,不覺滔滔大論起來,「這些年一班淺薄子弟迷信泰西,說泰西這好那好,連文字也比我們中國的好。其實,這班數典忘祖的後生子,對祖宗所留下的文字奧妙一丁點兒也沒探到。我給你們講個小故事吧!」

  「好!」全桌後生子一齊歡呼起來。夏壽田滿斟一杯酒遞了過去,說:「為先生的故事,我再敬一杯!」

  王闓運接過杯子喝了一口,抹了抹嘴巴說:「蘇州的園林甲天下,其中有個園子更是建得好,亭閣樓台,山石流水,一一佈置得十分得體。園子剛建好,正遇上了乾隆爺第四次下江南。前三次乾隆爺來蘇州,看了拙政圖、留園、西園,對蘇州園林之美讚歎不已。蘇州知府想,這次要讓萬歲爺看個新園子才好。得知這個園子就要建好了,便傳令園子的主人,要他準備接駕。這家主人便日夜趕修,終於在聖駕來蘇州的前夕將園子建好了。但有一件事卻一直定不下,那就是園子該取個什麼名字為好。請宿學高才擬了幾十個,主人都不太滿意。於是有一個人便說了,何必搜腸刮肚了,不如請萬歲爺題個名字,御筆生輝,隨便題兩個字都是好的。大家都說這是個好主意。過幾天,乾隆爺御駕親臨園子,主人竭盡全力殷勤接待。皇上在園子裡遊了一整天,為其清幽別致的美景所陶醉,真有點樂不思歸了。趁著這時,主人捧了一張紙、一支筆跪在皇上面前說,萬歲爺,此園剛建好,尚無園名,求萬歲爺賜一個名字。乾隆爺說行呀,提起筆就在紙上寫了三個字。大家滿懷喜悅湊過臉去看,誰知這一看,都啞了口,做不了聲。」

  「寫了三個什麼字呀?」楊鈞到底是小孩子,沉不住氣,急著問。

  王闓運微笑著說:「原來乾隆爺寫的三個字是:真有趣。」

  「這怎麼可以做園子的名字呢?」代懿也忍不住了,說,「叫皇上再題一個吧!」

  「誰敢這麼說?皇上若是生氣了怎麼辦?」王闓運瞟了兒子一眼,說,「正在眾人都為這三個字犯難的時候,大學士紀曉嵐想了一個好主意。他笑著對乾隆爺說,萬歲爺這園名題得好極了,只是這園子的主人家財萬貫,什麼都有,而臣卻兩袖清風,缺的是一個『有』字。萬歲爺把這個『有』賞給臣吧!乾隆爺哈哈笑了起來,說,想不到你還這麼貪心,好吧,這個『有』就給你吧!後來,當園主人將乾隆爺御筆『真趣』二字製成金匾高掛園門口時,蘇州滿城文士才子莫不一致稱讚皇上這兩個字真是題得含意深遠,韻味悠長。」

  楊度說:「比起『真有趣』三字來說,這『真趣』二字完全是另一番境界了。」

  夏壽田說:「紀曉嵐真有點石成金的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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