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上 | 上頁 下頁 | |
三六 | |
|
|
王闓運笑著說:「你們看看,這便是中國文字之妙。把三個字合在一起,便是一句最淺最俗的話;把它分成兩處,一則涵蓋宇宙,包羅萬象,一則趣味蘊藉,古樸典雅。泰西文字能有這個長處嗎?」眾人都說:「那絕對沒有!」 叔姬忙斟滿一杯酒,說:「先生這個故事又好聽又有教益,女弟子敬您老一杯!」 王闓運樂呵呵地接住,說:「我今天喝得太多了,這杯酒若是別人敬,我一定不喝了,但這是叔姬姑娘敬的,我非喝不可。」 說罷一飲而盡,大家都叫好。王闓運醉意蒙矓地對代懿說:「你代我向叔姬姑娘回敬一杯。」 當叔姬連說不敢當的時候,代懿已把她面前的酒杯斟滿了,雙手舉起說:「請叔姬學姐喝了這杯酒。」 叔姬看著代懿脈脈含情的雙眼,臉輕輕地紅了,忙接過杯子,低頭淺淺地抿了一口。 這時酒保端來一大碗雞腿紅棗黃豆湯。王闓運見了這碗湯,想起一件事來,說:「今年初夏蠶豆熟的時候,錦同親手摘了一筐蠶豆,托人送到東洲來,同時還附著一闋《玉漏遲》,要我步她的韻填一闋給她。我一直欠了這筆債未還。今日在座的都是才男才女,又在酒酣耳熱之時,除重子年幼豁免外,每人都代我填一闋《玉漏遲》回贈錦同如何?」 話剛落,代懿便高聲附和,又問:「錦同用的是哪個韻?」 王闓運說:「她用的是蕭豪韻,韻腳依次為早、了、小、調、好、到、惱、掃、曉、老十個字。你們都要步她的韻。」 「行!」代懿答得很爽快。 夏壽田心想,他一向不大填詞,今日為何這般踴躍?見老師興致高,便也不去多想,忙答:「遵命。」 楊度最愛作詩填詞,酒過三巡後,早已詩興大發,恨不得借酒家的白壁粉牆來逞才使氣,聽先生這麼一說,正中下懷,說:「我還補充一點,以半個鐘點為限,超過了罰酒三杯,作好後請先生評個高下,得魁首者,各人都向他鞠一躬。」 眾人都說好。叔姬也很快活,她暗自下定決心要奪個魁首,在這群鬚眉男子面前顯一顯巾幗手段。 見弟子們都很踴躍,老先生很高興,笑著說:「《玉漏遲》本是十韻,按理,你們只要十個韻腳相同就行了。但錦同下片第六句結尾一字為『笑』,今天大家都很愉快,於是我再加一個規矩:每人下片第六句最末一字都要來個『笑』。」 眾人都笑起來說:「好!」 楊鈞機靈,很快從賬房裡借來四支筆,四個硯臺,四張白紙,一人分發了一份。他站在這個後面看看,又跑到那個後面瞧瞧,看他們如何構思,如何落筆。王闓運一言不發,端坐在上席,猶如平日在講臺上監視學生的作文一樣。 夏壽田掏出懷錶來交給楊鈞,讓他負責看時間。楊鈞剛報「一刻鐘過去了」,楊度便交了頭卷: 好春蠶事早,竹外籬邊,豆花香了。自挈筠籠,摘得綠珠圓小。城裡新開菜市,應不比家園風調。攖筍較甘芳,略勝點鹽剛好。曾聞峽口逢仙,說姊妹相攜,世塵難到。今日相煎,怕被豆根詩惱。寄與嘗新一笑。想念我晨妝眉掃。風露曉,園中芥荃將老。 王闓運看後微笑不語。這時夏壽田也寫好了: 飛鴻來不早,碧池新漲,綠荷開了。消夏閑吟,正拂浣花箋小。軍將打門傳送,剛譜得紅閨新調。誰唱定風波,墨向盾頭研好。堪憐十四瓊枝,似四摘瓜稀,仙凡顛倒。且向深山,聊避六根煩惱。偶得開顏一笑,便一抖胸中塵掃。清鏡曉,提防玉關人老。 王闓運看後也只是笑笑,沒有做聲。 見哥哥和夏郎都交了卷,叔姬有點急了,便不再多斟酌潤飾,也交了上去。王闓運連忙放下夏壽田的詞看叔姬的: 湘城花事早,杜宇聲聲,又春歸了。一水迢遙,還憶淩波纖小。畦畔盈盈細覓,想當日尋梅風調。翠袖弄芳菲,旖旎春園興好。依依湘綺樓邊,似五府元都,俗塵難到。豆蔻新詞,卻被曹家妹惱。對月嫦娥應笑,空佇望碧天如掃。情未曉,天若有情將老。 「好詞,好詞。」王闓運連連稱讚,又以手指叩擊桌面,抑揚頓挫地再吟誦了一遍,點頭感歎,「朱淑真、李清照一流也。」 代懿早就寫好了,他有意不搶先,在父親稱讚叔姬的時候,他也把詞遞了上去。楊鈞看了看懷錶,說:「好險,再晚交一分鐘,就要罰你三大杯!」 代懿對楊鈞扮了個鬼臉。 春城花事早,摘豆條桑,筠籃編了。對使傾筐,翡翠瓊珠圓小。詠絮才高七步,更譜出清新詞調。堂上旨甘餘,佐我盤飧尤好。當年豔說逢仙,歎蘭蕙凋零,仙山難到。護惜同根,泣釜燃箕休惱。投筆書生可笑,悵滿地塵氛難掃。春露曉,莫道倚欄人老。 王闓運只略微瀏覽了一下,便把它和其他三張合在一起。夏壽田問:「先生已看了答卷,高下已分出來了,今日會盟,執牛耳者為誰?」 王闓運摸著鬍鬚說:「我先不說,你們各自交換著看看,看你們的眼力如何。」 說完把四張紙一齊交給夏壽田,夏壽田又分給眾人。叔姬先看的一闋正是代懿的,打頭一句便讓她吃了一驚,心裡想:這不有緣嗎?五個字竟有四個字相同。再讀下去,覺得代懿的詞寫得真是不錯,尤其是「春露曉,莫道倚欄人老」,很有點宋人的風致,於是對代懿的好感又添了一些。而代懿看的,又恰好是叔姬的,不待看完,便鼓掌高叫:「我不再看別人的了,今日的盟主就是這位巾幗英豪!」 說得夏壽田、楊度忙湊過來。夏壽田邊看邊說:「我同意代懿的評判,我們都認輸!」 楊度看後,也覺得妹妹的這闋的確寫得纏綿婉轉,置於南宋婉約派詞中,定可以今混古,自己的比不上,嘴上卻說:「你們別把叔姬抬得太高了,我看還是午貽的格調高朗些。」 叔姬聽他們評來評去,自己一直不做聲。楊鈞說話了:「還是請王先生裁定吧!」 王闓運停止撫須,笑微微地說:「要我說嘛,你們這三個鬚眉男子都齊齊地站到那邊去,向叔姬鞠一躬吧!」 代懿一聽,忙站起,不等楊度、夏壽田開腔,便向叔姬深深一鞠躬,說:「叔姬學姐,學弟代懿甘拜下風。」 眾人哄堂大笑起來。叔姬紅著臉說:「快不要這樣,折殺我了!」 夏壽田笑著說:「世上沒有兄長向妹妹鞠躬的道理,我比叔姬大了七八歲,也不宜向她行禮。代懿,你就代替我們,再向她鞠兩個躬吧!」 代懿巴不得多獻點殷勤,便毫不含糊又行了兩個禮。楊鈞在一旁,快活得直跳。叔姬心裡樂融融喜滋滋的,她覺得出生二十年來,今天是最得意最快活的一天。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