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上 | 上頁 下頁
三〇


  這時,周媽便拉著代懿到裡面房子裡,把代懿從頭到腳仔細端詳了一番,連聲說:「四少爺穿上新衣後更體面了。」又說肩膀上的線縫得不勻稱,要代懿脫下,讓她扯掉再縫。代懿一向不喜歡周媽,見她異乎尋常的熱情,心裡反感,看在老父親的面上,又不好意思一口拒絕,只得把衣服脫下,讓她去縫,隨手拿起父親的一本書翻看,長沙之行,且由晳子去稟報吧!

  書房裡,楊度將這次在長沙所看到的新鮮事,選幾件主要的說給王闓運聽。王闓運左手拿起銅水煙壺,不時抽幾口煙,間或也插幾句話。楊度極善言辭,把時務學堂的辦學方針,以及梁啟超、譚嗣同等人的愛國情操敘述得娓娓動聽。

  「先生,這是葉吏部送給您的二百兩潤筆費。」楊度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張日升昌票號的銀票。

  王闓運接過,仔細地看了看,然後又用食指彈了彈紙面,把它收了起來,問:「葉煥彬近來在做什麼事?有人告發他,說他私刻《雙梅景暗叢書》,賺了不少昧良心的錢。」

  「可能有這事,我在他的書房裡親眼見過一本嶄新的《玉房秘訣》。」

  「這個缺德的麻子,將來怕不得好死!」王闓運笑駡道。

  「葉吏部告訴我,他現正在編一部大書,取名叫《翼教叢編》,是為了翼護名教、抵制邪說而編輯的。」

  「抵制邪說,是不是指梁啟超、譚嗣同等人所倡導的維新改革呢?」王闓運放下水煙壺,神情似乎變得比剛才專注些了。

  「正是的。我和代懿去見他,他問我們白天到了哪裡。聽說我們到了時務學堂,就拍案大罵起梁啟超來,並要我們再不要去了。」

  「他罵梁啟超些什麼?」

  「他罵梁和他的老師康有為一樣居心叵測,以所謂維新學說來蠱惑湘人,致使無識之徒翕然從之。還說其實他們的學說不外乎推崇泰西,主張民權,效耶穌紀年,言素王改制,又倡君民平權,攻擊三綱五常,其學乃擾亂社會之邪說,其人乃無父無君之亂黨。」

  王闓運聽著,輕輕地點了點頭,沒有做聲。

  楊度繼續說下去:「葉吏部說,今日學術潰裂已甚。戰國之世患在楊墨,孟子辟之;八代以降患在佛老,韓朱辟之。今日之世患在泰西,而無人辟之,並隨聲附和,以致異說橫流,謬論蜂起,使我衣冠世族之禮義廉恥喪失殆盡。還說他一日在湖南,一日必拒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王闓運微微一笑,插話道:「好個鐵肩擔道義的麻子,他想以吳客執湘人之牛耳,未免狂了點!」

  楊度弄不清先生這句話是褒還是貶,於是儘快回到《翼教叢編》這套書上來:「葉吏部說,他是激於義憤,聯絡幾個同志編了這部《翼教叢書》,旨在尊聖教,辟異端,正心術,核名實,辨文體,端士習。」

  王闓運又拿起了水煙壺,依然含著笑意說:「他還真有雄心大志哩!」

  「學生這次到長沙,聽梁啟超等人所說,心情激奮,聽葉吏部之言,也覺得有道理。先生,您老認為維新變法有指望嗎?抑或葉吏部捍衛名教的精神應值得欽佩?」

  王闓運含著煙壺嘴,好一陣子不做聲,也不點火抽煙,半眯著眼睛,縮緊兩道長長的濃眉凝思著。

  「晳子,你這趟長沙去得及時。」王闓運終於開口了,「從我幾十年的為學來說,我是絕對不能同意梁啟超的君民平權的怪論的,這正是葉煥彬所斥責的無父無君之邪說。你想想看,中國將近四萬萬人口,滿漢蒙藏回多族共處,若沒有一個神聖不可侵犯的君主統禦,人人都來做主人,都來管國事,那豈不亂得一團糟!那還有什麼體統,還有什麼禮儀,還有什麼國家?晳子,不管今後是康有為、梁啟超,還是其他比康梁更厲害的口吐蓮花之輩對你說,中國不要君主,要實行民主,你都千萬不要相信。現在有些人動不動就說什麼美利堅呀,法蘭西呀,英吉利呀,這些國家我沒有去過,也沒有讀過他們的書,他們或許可以實行共和制,實行民主制,但對於我們中國,我是研究了一輩子的,一部二十四史,我比誰都讀得多。我從中悟出了一個深刻的道理,那就是,中國要富強,必須依靠英明的君主,國家大權集中在一個英明有作為的君王的手裡,國家就強盛,百姓的日子就安定,反之,國家之權分散在諸侯、藩鎮、地方大吏手中,國家就亂,就衰弱,百姓也就會飽嘗戰亂離散之苦。」

  楊度心裡想:先生這段話太精闢了。是的,周武王強悍,諸侯皆俯首聽命,國家安定強盛,到了末期,王室衰微,諸侯各自為政,國則無寧日。漢武帝雄霸,以武力征服四夷,大漢王朝的威名播於絕域。到了東漢末年,各州刺史紛紛自成勢力,結果國家四分五裂,百姓苦不堪言。唐太宗英武,貞觀之治彪炳史冊,而後來的藩鎮割據則把國家推向水深火熱之中。慘痛的歷史教訓不能淡忘!看來是要聽先生的話,中國只能行君主制,不能行民主制。

  「不過,我也不像葉煥彬那樣,對梁啟超、譚嗣同如此深惡痛絕,勢不兩立。」王闓運又轉過頭來,「雖然康有為以何休的話強加在孔子的頭上,倡言所謂通三統、張三世,我歷來不同意,也因此而不認康是我的再傳弟子。但他們想通過維新,通過變法來使國家強大,用心也未必很壞。三代不同法,五世不同制,窮則變,變則通,這是自古以來傳下來的真言。你所看到的長沙市面上的興旺,也證明了只有變革才有生機。這些我早就有所預見。至於梁啟超所說的廢八股,專以策論取士的見解,我更加賞識。」

  王闓運說到這裡站起身來,在書房裡踱了幾步,引起了對往事的回首。這時代懿已穿上周媽重新縫好的馬褂,悄悄地走到楊度的身旁,挨著他坐下。王闓運突然慷慨高談起來:「歷來治國大才都有自己一番真學問真本事,並非簡單地模擬聖人,斷章取義。其於科舉考試則常常長於策論。借古人之舊題,融今天之時事,抒胸中之識見,畫治國之策略,其人之才學器識究竟如何,讀罷其一篇策論,大抵可見。所以當年歐陽修讀了蘇東坡的《刑賞忠厚之至論》時,說老夫要讓此人出人頭地。歐陽公就憑那一篇策論看出了東坡是個大才。中興名臣中,除曾文正、胡文忠和李少荃外,其他人大多數不是進士翰林,羅澤南、王璞山、李續賓、李續宜、劉蓉這些人連舉人都不是,他們一旦帶兵,就可以與古之名將相比;一旦治民,就可以擔負一省之重任。至於左文襄,那就更不要說了,以一舉人平發撚複西陲,出則將,入則相,古往今來少有幾個人比得上,而他這個舉人,也是搜羅遺卷才僥倖得到的,倘若不是徐法績的求才苦心,他連個舉人都中不到,可見這四書文是選拔不出傑出人才的。另有不少讀書人以四書文取得科第後,則追逐祿利,不再讀書,故早在明末顧炎武就說八股之害甚於焚書,這話並非偏激之辭。」

  楊度知道先生這番話其實是在發洩,發洩自己對沒有中進士點翰林的委屈。他只是聽著,不做聲。代懿卻從中獲得了啟發,高興地說:「爹,這以四書文取士的方法的確不好,今後等廢除了我再去鄉試。」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