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上 | 上頁 下頁
三一


  「這是什麼話?」王闓運瞪了兒子一眼,「十年不廢除,你十年不鄉試?二十年不廢除,你二十年不鄉試?」

  代懿見父親發起脾氣來,便低頭不做聲了,心裡想:原來老頭子說的和做的不是一碼事!

  「我的話還沒說完。」王闓運態度平和下來,「以四書文取士是要廢除,這是一回事,但能不能廢除,又是一回事。他梁啟超想廢除就廢除?我王某人想廢除就廢除?這還得要皇上的口諭允准才行得通。你們想想,皇上身邊決策的,都是兩榜出身的人,他們能同意廢除嗎?再說,全國數十萬讀書人成年累月在練四書文,作試帖詩,他們又何嘗願意廢除呢?以此推開去看,康有為、梁啟超等人的維新變法中其他條文也都難以行得通,因為他們要砸掉許多人的飯碗,這些人能甘心讓他們去砸嗎?所以古人說利不什者不變法,他們是汲取了許多教訓的。」

  王闓運停止了他的議論,楊度、王代懿瞪起眼睛望著,一時不知說什麼好。明杏齋裡寂靜無聲,只有偶爾傳來廚房裡周媽輕微的響動。

  王闓運重新坐在籐椅上,抱起了銅水煙壺,咕嚕咕嚕地吸了兩口,對他的長篇議論作了總結:「所以,我勸你們不要對維新變法抱過大的希望。晳子好好溫習功課,按原來的主意,過了年後就啟程進京。到京師後,一心應試,少參加康有為的保國會為好。」

  「晳子,你不是說令妹寄來了兩首詩,想請我爹指教,拿出來看看吧!」見父親的議論發完了,王代懿提醒楊度。

  「哦,真的,我差點忘記了。」楊度從另一個口袋裡掏出一張紙條來,雙手向先生遞過去。

  「你的妹子也能作詩?」王闓運眼中射出欣喜的光芒。他平生最喜歡會作詩的人,尤其喜歡會作詩的女孩子。蔡夫人出身書香門第,在娘家就會作詩,結縭之後夫妻時常互相酬答。王闓運將此視為最美好的琴瑟之樂。莫六雲原本不認字,嫁給王闓運後,他教她認字,到後來,六雲居然也能作詩了。他的十個女兒自小便讀《唐詩三百首》,個個都能吟詩。現在聽說楊度的妹子也能作詩,他怎麼不高興!

  「我這妹子從小於詩文上就比較靈泛。她從來沒有正正經經地上過學。母親給她發的蒙,我有時給她講解點古詩詞,就這樣自己把詩文的路子摸上了。不怕先生笑話,小時候我貪玩,她時常代我作詩文,竟瞞過了塾師。」

  「哈哈哈!」王闓運快活地大笑起來,說:「歷來閨閣中多穎才,湘潭更有女子作詩的好傳統。我看看令妹的詩寫得如何!」

  說罷展開詩箋,只見上面用娟秀的字跡寫著兩首七絕:

  宜春小苑雨絲絲,腸斷秋風為柳枝。

  縱使春歸能再綠,也應憔悴幾多時。

  燕子飛飛繞玉池,上林花事少人知。

  陽枝陰蕊皆無力,一任東風左右吹。

  「作得好!」王闓運脫口稱讚,又輕輕地拖長聲調再念了一遍。「好詩,真正是好詩。有景有情,融情于景,言近而旨遠,意顯而寄深,難得,難得呀!」

  見先生對妹子的詩評價得這樣高,楊度心中歡喜,說:「先生如此表揚,舍妹知道後將感激涕零,今後吟詩作文會更用功了。」

  王闓運的眼睛仍留在詩箋上,過了一會,慢慢地說:「詩誠然寫得好,但略嫌蒼涼了些。令妹乃一年輕女子,正處在如花似玉的歲月,對人世應抱歡愉憧憬的態度。王少伯說得好: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少女少婦應多有這種心態才好,若人未老而詩作得過於蒼涼,就詩來說固然是佳作,但對人來說,總嫌太世故了些。」

  「先生指教得是。」王闓運這幾句淡淡說出的話,對楊度很有啟發,他似乎覺得此中大有可發掘之處,遂央求道,「先生,您能將舍妹的詩改一下嗎?」

  「好,我想想,令妹的詩是值得一改的。」王闓運輕輕地撫弄著稀疏的花白鬍鬚,沉吟片刻,然後從筆筒裡抽出一支玉管狼毫來,在詩箋上略微改了幾個字。代懿性急,走了過去,見父親已收筆了,便把改動後的詩大聲吟誦起來:

  宜春小苑雨絲絲,腸斷秋風為柳枝。

  莫說玉容已憔悴,來年婀娜待春時。

  燕子飛飛繞玉池,上林花事少人知。

  陽枝陰蕊皆顏色,最喜東風左右吹。

  代懿驚喜地說:「這兩首詩的意境全變了!」

  楊度的感覺與代懿一樣,也高興地說:「先生真是妙手回春。」

  王闓運抬頭微笑,說:「七絕最是難作,費功夫,少大成。全詩僅二十八個字,一字無力,即不成高調,既不能有斧鑿而顯得做作,又不能過於流暢以涉滑調,意不新穎,則更無詩可看,故此雖小構,實難於巨制。我素來作得少,前人出色的七絕也不太多。唐人號稱精於此體,王少伯被譽為第一。少伯七絕的確寫得神。如《芙蓉樓送辛漸》、《閨怨》、《春宮怨》等大聲如鐘,小聲如磬,神完氣足,一字千金,堪稱絕唱。但也不是篇篇皆佳,字字皆佳。如『奉帚平明金殿開,且將團扇暫徘徊。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一篇雖是名作,但在我看來,有想入牛角尖的味道。細細地推敲,『色』字終嫌未穩,只可以承上之『玉顏』而不可容下之『帶』字。我為它想了很久,思量著換一字,但苦於找不出更好的字來代替。你們看看,這就是作七絕的難處。一字略輸文采,則全篇大受影響,連挽救都難於著手。」

  王闓運鬆開撫須之手,作出一副無可奈何之態,仿佛名醫遇到難症,大匠碰見絕活似的。

  楊度專注聽著,把先生的每一個字都記在心裡。想不到妹妹這兩首平平常常的詩,竟然引來了先生論絕句的珠玉之言。以詩人自況的楊晳子,深感今日獲益良多。

  「剛才說七絕難作,因其字少之故;而正因其字少,讀來理解亦不易。」王闓運今天說詩說得興起,略停一會,又暢談起來,「好比張繼的《楓橋夜泊》,人人都說是一首好詩,千載以還,有名的詮者釋者不下幾百幾千,在我看來都未得其意。」

  楊度覺得奇怪,《楓橋夜泊》這首詩並不難解,為何先生說大家都未得其意,難道那二十八個字裡面還藏有什麼別的深意嗎?「《楓橋夜泊》的深意是什麼,請先生詳言。」

  王闓運緩緩地說:「這首七絕是寫一個癡人在久盼友人時的心情。」

  「哦,是這樣的!」代懿也覺得有趣。他從沒有想到張繼的這首惟一傳世之作竟是癡人盼友!

  王闓運淺淺地笑道:「做客他鄉,無人理會,只得自己一人沒趣地離開姑蘇城。到了城外,他還在望有朋友前來送行。一直盼到夜半,望穿雙眼。還是沒有人來,遠遠地看到寒山寺的大鐘,竟也不肯移動一步,只是把聲音送到他的耳中。你們看,這個羈旅之人苦悶無聊到了何等地步!」

  楊度、王代懿都睜大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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