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上 | 上頁 下頁
二八


  譚嗣同也笑著說:「湘菜若缺了這盤傢伙,樣樣菜都不好吃了。」

  楊度注意到酒席上又增加了一個清清秀秀的半大小夥子,梁啟超忙介紹:「這位是我在時務學堂裡最得意的一個學生,名叫蔡艮寅,字松坡,別看他年紀雖小,氣魄卻大得很。我特為叫他來陪二位。」

  楊度向蔡艮寅致意,蔡艮寅也站起來喊了一聲「楊先生、王先生」。

  大家分賓主坐好後,譚嗣同說:「八仙桌坐了七人,惟缺一方。」

  梁啟超看著門外走過一個人,忙說:「這空缺一方,非此人補不可!」

  說著走出門外拉進一個人來,對楊度說:「你看他是誰?」

  「霖生!」代懿先喊了起來,接著楊度也叫了一聲。

  劉揆一高興地說:「梁先生說你們二位在這裡,我還不相信,果然來了。」

  熊希齡說:「坐吧,就等你一人了。」

  劉揆一大大方方地坐上空缺的一方。

  還未吃飯,時務學堂的風氣又使楊、王看到一件新鮮事:先生請客,居然還邀來學生作陪,哪個書院都不會有這等事!

  梁啟超舉起酒杯說:「今天借招待晳子、季果兩先生之便,大家能在一起喝幾杯,是件很開心的事。在座的諸位都是湘中名士,劉霖生、蔡松坡雖是學生輩,但英氣勃發,今後也都有可能成為國家的棟樑,今天也算個小小的群英會吧。來,為我們的聚會幹一杯!」

  梁啟超說完站起,大家都跟著起身,互相碰了一下杯子,一飲而盡。席上惟譚嗣同年紀最長,三十三歲,蔡艮寅年紀最小,十六歲,其餘六人全是二十多歲,都是熱血青年,都是飽學之士,今日聚首,相談十分投機。大家不拘形跡,不避忌諱,敞開心扉,袒露肺腑,酒席上一片肝膽相照熱情激昂的氣氛。

  「卓如兄,你方才說這次由你做東,還有一層意思,是什麼意思?」熊希齡問梁啟超。他不大會喝酒,剛喝了兩杯,臉便紅了。

  梁啟超則是海量,他喝得最多,依然若無其事。他放下筷子,身子靠緊椅背,說:「我打算不久就離開長沙了。」

  「什麼?你要離開長沙,到哪裡去?」熊希齡大感意外,全桌人也都感到意外,都一齊把身子傾向梁啟超,認真聽他的下文。

  「南海先生有信來,要我明春到京城去。」

  「是去會試?」楊度問,他已和夏壽田做好準備,參加明年戊戌科會試。

  「不是的。」梁啟超微微一笑,「我成天忙於教學,哪有工夫作八股文,考也是白考。我現在愈加看清楚了,以八股取士必定會遺漏許多有真才實學的人才。我這次準備再聯合一批志同道合之舉子,上書請求廢八股文試帖詩,專考經史策論。」

  「這可是一件驚天動地的事。」譚嗣同雙目炯炯地注視著中文總教習。

  楊度說:「不考八股文也不是憑空臆造的,康熙年間就一度廢八股專考策論,不少國士就在那時應運而出。」

  「晳子說得對。」梁啟超很佩服楊度對掌故的熟悉。「當前國家多事,急需治兵禦侮、實業理財之人,但朝廷卻以詩文楷法取士,怎能得到應變救時之才呢?同時,朝廷取士,乃為萬民立人才之標準,若不改變取士途徑,天下讀書人仍像過去一樣以記誦聖人片言隻語為手段,以空虛無用之起承轉合為要務,對外不知兵事,對內不察民情,強國無方,富民無術,面對著虎視眈眈的強鄰,便只有割地賠款的能耐,再無臣服夷狄的本事了,這國家不就亡在眼前嗎?」

  眾皆點頭,面容肅然。

  「南海先生將于明春在京師成立保國會,向京師官紳士民大聲疾呼亡國亡種之危險迫在眉睫,非群起而保衛不可。」

  「這是愛國的壯舉,最好邀請一些王公大臣參加,作用就更大。」熊希齡插話。他是新翰林,已進入官場,考慮問題的角度容易轉向上層。

  「我看不必要。」出身下層的劉揆一說,「那些王公大臣都是些昏庸無用之輩,國家強不強,他們從不去考慮,只要自己的官位爵位能保住就行了。我看關鍵是要動員一批有志氣的年輕士人,國家的前途在他們的身上。」

  「秉三和霖生的話都有道理。我為南海先生當助手,既去聯絡王公大臣,也去動員年輕士子,只要這兩部分人感奮起來,中國就可以保了。」梁啟超說話之間,頗有點躊躇滿志的味道。

  「梁先生,時務學堂剛搭起個架子,你就要離開湖南,真可惜,能不能晚點去呢?」唐才常伸開雙臂,做了一個挽留的姿態。

  「本來可以晚一點離湘,但我還要到上海去一趟。夏天在上海與汪康年辦時務報,裡面還有一點小糾紛,我得去料理下。」梁啟超又喝了一口酒,接著說,「時務學堂,賴諸君的努力,已打開局面,我離開後不會有太大的影響。龔瑟人說過,但開風氣不為師。風氣已打開,我的事情便基本完成。依我看,湖南今後應辦的事情主要有三件。」

  「哪三件?」譚嗣同問。

  「一曰開民智,二曰開紳智,三曰開官智,此三者乃一切之根本。三者皆舉,則於全省之事譬若握裘挈領了。」

  大家都點頭。

  梁啟超繼續說:「開此三智,在朝廷而言,則為大變科舉,廢八股而專試策論。在地方上則為大辦學堂,不但省城辦,州縣也要辦,都要辦成我們時務學堂這個樣子。過兩天我要向撫台大人建議,從各州各縣挑選三至五個有學問有維新思想的愛國士人,分批來時務學堂。時務學堂專設一個這樣的班對他們加以培訓,培訓半年,讓他們回去在自己的州縣也辦個小時務學堂。貴省的大政治家曾文正公生前曾有志培養一批好官種子,撒到各地去,讓他們在各地培養好的風氣。曾文正公的眼光很遠大,可惜天不假年,沒有辦成功。我希望在座的各位曾氏鄉人,在培養創辦開明學堂種子這件事上,實現文正公的遺願。」

  眾皆報之以掌聲。

  梁啟超說得更起勁:「貴省是一個文化淵源長遠,人才層出不窮的地方。周濂溪創立的理學,惠澤我中華民族達千年之久;王船山博大精深,船山學說實為集儒家學說之大成;更兼以曾、左、彭、胡為代表的一批三湘子弟,經世致用,拯危扶難,為天下讀書人掙足了風采。啟超自懂事起,就嚮往這塊地靈人傑之鄉,這次能在長沙住了三個月,結識了在座諸位,實為三生有幸。」

  譚嗣同起身舉杯,說:「卓如先生說得好,我們為他的這番深情浮一大白。」

  「好!」眾人均一飲而盡。

  熊希齡說:「貴省地處海疆,得風氣之先,哺育了南海先生這位當今聖人,也造就了卓如先生這樣的大才。」

  「稱我為大才不敢當,南海先生倒的確是個聖人。」梁啟超面色莊重地說,「南海先生學貫中西,識通古今,最了不起的是他能從《春秋公羊傳》中悟出了孔夫子原來是個最早最偉大的改革家。孔夫子的通三統、張三世的思想,兩千年來一直如寶珠沉沙,不為世人所識,南海先生重新把這顆明珠挖出來,告訴國人,據亂之世已到尾聲,升平之世即將來臨,太平之世也將為期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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