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上 | 上頁 下頁
二四


  王闓運看了這封信後,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並沒有指責劉揆一。過了幾天,又有幾個士子走了。王代懿也有點坐不住了,常常對楊度和夏壽田嘀咕,埋怨老父親主持下的船山書院沒有生氣,總是老一套,跟不上時代的步伐。夏壽田是一心一意遵父教,要在明春名登金榜,不管外面鬧得如何轟轟烈烈,時務學堂如何名震海內,王代懿如何嘀咕,他都雷打不動,天天焚膏繼晷,孜孜不倦地埋首于四書文試帖詩中。楊度本是一個熱衷於時務的人,也早就想去長沙看看了,何況梁啟超又是故人!

  「先生,我想日內到長沙去一趟。」楊度和代懿商量了兩天,做出了決定。代懿怕父親罵他,不敢出面,慫恿楊度先去探探口風。

  「晳子,你是不是也要去投奔時務學堂?」王闓運停住手中的筆,頗為驚訝地問。王闓運自己有一門特殊的功課 —— 抄書。從十六七歲開始,他便立志將所有他認為值得反復誦讀的書,不論經史子集,不論厚薄,也不論家中是否有,以及今後買不買得起,他都手抄一部。他認為經自己手抄後能記得更牢,領會更深。近五十年來,寒冬不停,酷暑不輟,閒時多抄,忙起少抄,憑著堅強的毅力,他抄了將近三千萬字的書,僅這一點,王闓運也堪稱當時學界一絕,令天下讀書人傾倒。到了船山書院後,他又開始了二十四史中的最後一部《明史》的抄寫。此刻,正在抄張居正列傳。他放下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周媽為他泡好的冰糖紅棗茶。

  「不是。」楊度趕忙回答,「到長沙去,一來是想見見梁啟超。那年在北京時,我和他交了朋友,他來長沙好幾個月了,我不去看看他,心中不安。二來我也想勸勸劉霖生他們,想讓他們早點回到先生身邊來。」

  「哦,是這樣的!」王闓運放下茶杯,臉上露出淺淺的笑容,說,「梁啟超是個難得的人才。我雖然不贊同他的所謂民主民權,但我佩服他的文章寫得好,很有煽動性,此人是一個很好的鼓動家。你有這樣一個朋友,理應去會會。至於劉揆一等人,你大可不必勸說,人各有志嘛,我王某人難道還缺弟子嗎?」

  王闓運把左手邊一疊已抄好的紙攏了下,順手拿起一塊龜形黑色大理石鎮紙壓在上面,問楊度:「幾時啟程,一個人去嗎?」

  「先生既然同意了,我明天就動身,代懿和我一道去。」楊度見書桌上硯臺裡的墨汁幹了,便從旁邊一個精緻的小瓷瓶裡倒出一匙清水來,拿起那支徑長一寸粗的徽墨,為先生輕輕地磨起墨來。

  「代懿也去,他為什麼不自己來跟我說?」

  「他怕先生不准他去,罵他。」

  王闓運望著楊度手中慢慢轉動的墨柱,心中陡然沉重起來。兒子想出遠門,竟然自己都不敢說,要托別人來講,已過花甲的老父親心裡很是難過。代懿是他四個兒子中最小的一個,人長得跟父親年輕時一樣的風度翩翩,但意志較脆弱,讀書不用功,心思不沉靜,至今還只是個秀才,王闓運不大喜歡他。前些年蔡夫人在,代懿尚不覺什麼。蔡夫人死後,王闓運跟周媽關係親密,代懿和他的哥哥姐姐妹妹們一樣,腹中有非議,加之父親又不太關心,他雖也來到東洲,但平時很少去明杏齋,父子感情越來越疏淡了。王闓運想起了夫人臨死時的情形。那一刻,夫人從昏迷中醒過來,死死地握著他的手,反反復複地說,「我所生的四子四女,僅只有代懿未成親了,你一定要為他找一個賢惠的姑娘。」王闓運儘管娶了莫六雲為妾,但對夫人的摯愛並未少衰。他始終感激夫人在他貧賤時所奉獻的純潔愛情。

  四十年前,王闓運還只是一個窮秀才,城南書院的山長丁取忠賞識他的才華,欲把亡友的女兒蔡藝生許配給他。丁把此意跟蔡母商量。蔡母說:「把王生帶到我家裡來看看。」王闓運來了,蔡母仔細審看了小夥子,又和他談了一席話。王闓運走後,丁取忠問:「這後生子如何?」蔡母說:「王生長相談吐都不錯,就是家裡太貧寒了。」丁取忠尚未來得及勸說,蔡藝生從屏風後面走了出來,紅著臉對母親說:「貧寒要麼子緊!」說罷羞得趕緊躲進閨房。丁取忠大笑道:「小姐自己都同意了,你還怕她吃苦哩!」蔡母本來就對王闓運滿意,見女兒不嫌他窮,就定下了這門親事。洞房花燭之夜,王闓運笑著對妻子說:「見你的前夜,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了漢代的大孝女緹縈,這是一個好夢。我以後就叫你夢緹吧!」妻子含笑點頭。四十年恩恩愛愛、苦樂與共的歲月一溜煙過去了,莫六雲先走,夢緹也跟著走了,如今只剩下自己一個孤老頭子。此刻,夫人臨終前的囑託又浮起,他深為自己這兩年對代懿關心不夠而負疚,決心要儘快地為兒子尋一門好親。

  「你要代懿到我這裡來一下,我給他五十兩銀子,你幫他在長沙買一套像樣的衣帽,過兩年做新郎倌時好穿。」

  「好!」楊度十分高興,看看墨也磨好了,便說,「我這便去告訴代懿。」

  「慢點。」王闓運從博古架上取出一函書稿來,說,「這是葉德輝撰寫的《經學通詁》,上個月打發僕人送來,要我給他做篇序。葉德輝這人雖然脾氣古怪,人也長得醜,滿臉鐵絲麻,但做學問卻肯下功夫。這部《經學通詁》的確不是覆瓿之作,你在路上可以翻翻。」

  「是。」楊度答。

  「我叫你送書給葉德輝,還有一層用意,你知道嗎?」王闓運捧著書稿,不忙交出來。

  「知道。」楊度答,「先生是要我借這個機會認識葉先生,日後好向他請教。」

  「正是,正是。」王闓運高興地直點頭,「老杜說轉益多師是吾師,這話是很有道理的。葉德輝精於版本目錄之學,這方面的學問,我便不及他,他也可在這點上充當你的老師。他住在賜閑湖,早幾年代懿跟著我到他家去過,代懿找得到。」

  王闓運說著把書稿遞了過來,楊度雙手接過。

  「先生,我去了。」

  「去吧,路上多注意安全,代懿不懂事,你多留點心。葉德輝講過這篇序言,他要送我二百兩銀子,你叫代懿收下莫講客氣。葉麻子的老子做過大生意,家裡有的是冤枉錢。」

  楊度和王代懿一到長沙,就為江面上興旺的內河航運業所吸引。碼頭上人聲鼎沸,裝貨的卸貨的上船的登岸的,把個零亂的河岸鬧得熱火朝天。時序雖是初冬,那情景讓人看得似要熱出汗來。他們在小西門碼頭上了岸,穿過下河街,從南正街進入鬧市區。

  街市上各色各樣的公司、廠礦、局所招牌照得行人眼花繚亂,商店裡貨物充塞。往年冬季長沙城裡所缺乏的香菇、玉蘭片、紅薯粉,現在填滿了市場。平素稀罕的魚翅、鮑魚、幹墨魚、對蝦等海味,也能在尋常南貨店裡見到。尤其是煤炭,以往一到冬季便令長沙市民發愁,煤炭既少又差且貴。此時楊度在南正街上看到兩家煤炭店,堆得小山似的煤炭烏黑發亮。店門豎著黑漆大牌子,用白粉寫著「耒陽白煤」四個大字,買煤的人也不擁擠。他們試探著問了幾傢伙鋪,店家都搖頭說客滿。問哪來的這麼多客人,回答說讓各地來省城辦礦產議修鐵路的人包了。楊度感觸極深地對代懿說:「想不到右銘中丞的新政給長沙帶來如此生機!」

  走完了南正街就到了又一村,又一村乃巡撫衙門所在地。過去,這裡的氣象嚴肅陰冷,老百姓寧肯繞道走,也不願意通過衙門前那塊空蕩的大坪,惟恐遇到什麼倒黴的事。今天楊度看到這裡的行人不少,臉上並無懼色。高大儀門兩旁的木柵欄上,掛上了四塊五尺見方的大木牌,上面用紅漆刷上四個宋體巨字「有恥立志」。楊度早就聽說,這是撫台大人為時務學堂創辦典禮的題詞,不料竟以這樣隆重的規格移到巡撫衙門的前門。這四個大字猶如四把烈火,日日夜夜在長沙城裡燃燒,象徵著愛國復仇之火永不熄滅;這四個大字又如四道警鐘,早早晚晚在官吏縉紳士農工商心裡長鳴不止,警告大家莫忘國恥,立志興邦。楊度又在心中感歎:「倘若十八省的巡撫都像右銘中丞這樣,大清帝國的中興真正是指日可待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