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上 | 上頁 下頁
二三


  「真的嗎?」楊度大喜,想起先生在船上給他講過的測字故事,也想借此試探一下這位測字老人的本事,於是說:「胡三爹,我不用錢局巷的『錢』,我用乾坤的『乾』。」

  「『乾』字也是好兆頭。」胡三爹說,「『乾』之左邊,雙十拱日,說不定哪年逢雙十的時候,中國就會出現大變,乃拱出來一個新朝代新天子。右邊為乞,乞者,求也,得也。晳子先生將在新朝中得大貴。」

  「有這樣好的事?」楊度歡喜過望,進一步試探,「胡三爹,我也不用乾坤的『乾』,我用的是漢代博望侯張騫的『騫』。」

  「恭喜先生。」胡三爹起身,滿臉堆笑,「『騫』乃宰相頭,千里馬之尾,晳子先生正是一匹千里馬,將來必定在新朝中得宰相之位。」

  「胡三爹取笑了。」楊度忙站起還禮,心裡早已喜氣洋洋了。

  塗道士說:「楊先生,我與胡老哥相交五十年,聽他講測字也講了五十年,從來沒有聽到他講過連測三字,三字都說到一個點子上的事。老道不會測字,但會觀國運,會看人相。依老道看來,中國大亂就在眼前,滿人氣數也到了盡頭。楊先生儀錶非俗,又能得到壬秋先生的栽培,前途不可限量。我實話告訴你吧,胡老哥這本祖傳的《大周秘史》,集中了中國兩千多年來的縱橫之術。讀通了它,自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穫,願楊先生好自為之,在不久的大變局中一顯身手。」

  塗道士說完後,王闓運微笑著對學生說:「晳子,聽清楚了嗎?這本《大周秘史》先由你讀三年,三年後再還給我。」

  「謝先生和二位老伯的厚愛。」楊度深深一鞠躬。

  此時,外面的細雨早已停止,王闓運師生告辭出了馬王廟。在回東洲的船上,楊度迫不及待地打開蜀錦,偷偷地看了幾頁。誰知這一看,他便再也不能丟開了。

  回到東洲後,楊度一頭栽進《大周秘史》中。由於吳永楨三十多年間一直參與吳三桂機密,對於吳三桂及其部屬如何與滿洲聯絡導致了清兵順利入關,如何為清廷開拓西南疆域,逼殺永曆帝,撲滅南明王朝,又如何處心積慮密謀造反叛亂,以及如何策劃用兵打仗,攻城略地,到最後如何應付危局,又如何兒戲般的登基稱帝,安排後事等等,他都寫得十分細緻生動。且因為這已是完全失敗後的閉門著述,從下筆那天起,他就抱著藏之名山、傳諸其人的宗旨,故這部書稿沒有所有公開刻印的那些正史野史的通病:為尊者諱為賢者諱,以及其他種種原因而有意無意地篡改歷史。

  吳永楨以對天地神明負責的悲壯情懷,秉筆直書,不做任何掩飾。一部三十多萬言的稿本,把兩百多年前那樁移鼎之變記錄得再真實不過了,其中尤以滿洲皇室與吳三桂之間或公開或隱蔽的互相利用互相猜忌勾心鬥角傾軋詭秘的活動寫得更為豐富,超過了歷代任何一部史書。楊度從《大周秘史》中所獲得的帝王之學、縱橫之術,也遠遠超過了從經史典籍、稗官野史裡所獲得的這方面的知識。從那以後,明杏齋逢五之夜的特殊課程,基本上是師生二人對這部奇書的研討。王闓運憑著淵博的學問,並結合己身的實踐經驗,往往又能對該書及吳三桂事件發出許多楊度想不到的宏論,時常給他以深刻的啟迪。春花開,秋月落,一年又過去了,懷抱壯志的年輕舉人于帝王之學打下了牢固的基礎。

  這期間,康有為和他的弟子梁啟超已把維新啟蒙運動推行得紅紅火火轟轟烈烈,北京、上海、廣東、江蘇、福建、廣西等省都出現了新氣象,其中尤以湖南的新政最為引人注目。

  正當《馬關條約》簽訂的時候,江西義甯人陳寶箴由直隸布政使任上升調湖南巡撫。陳寶箴學問優長,為官幹練明識有膽魄,是晚清極有作為的官吏,只因出身乙榜,故而一直沉淪下僚。直到五十多歲才為朝廷看中,擢升浙江按察使,又調湖北按察使,再升為直隸布政使。海戰失敗,屈辱條約的簽訂,強烈地刺激了陳寶箴的愛國之心。久處官場,他對於國家的弊病也看得很清楚,深知大清要從衰敗中走出來,非大變祖宗成法不可。為此他十分欣賞康有為的維新學說,認定康的一系列變法措施是救國良方。他上疏光緒帝,稱讚康有為和他的弟子梁啟超博學多才,議論宏通,言人之所不敢言,為人之所不敢為,實大清朝的忠臣,請皇上破格提拔,委以重任。疏上不久,就奉旨調任湖南巡撫。他心裡很清楚,這說明皇上賞識他的這番見解,賦予他方面之權,鼓勵他在所轄之境實行新政。六十四歲的陳寶箴感激皇上的信任,決心在鬚髮皆白的垂暮之年好好地幹一番實事。

  布政使俞廉三體弱多病,不大多管事。署按察使黃遵憲四十多歲,是個頗有名氣的學者詩人。他多年來出任海外,在日本、美國、英國做過參贊、總領事等職,熟悉西方各國情況,尤其對日本的明治維新研究有素,急切盼望自己的國家也能像日本一樣,通過變法而迅速富強起來。學政江標還只有三十多歲,功名順遂,年紀輕輕便中進士點翰林。他器識明遠,雄心勃勃,目睹國家現狀,慨然有矯世變俗之志。

  陳寶箴、黃遵憲、江標志同道合,一腔熱血,遂精誠團結,和衷共濟,在湖南率先推行維新事業。陳寶箴年輕有為的兒子陳三立前年中的進士,如今在吏部任主事,常常把京師的動向通報老父,為湖南的變革出謀劃策。在這場震古爍今的變革中,陳寶箴還得力於一個著名人物的襄助。此人即中國近代史上最為壯烈的英雄譚嗣同。

  譚嗣同字複生,號壯飛,其父譚繼恂官居湖北巡撫。譚嗣同博覽群書,識見高遠,鄙視科舉,好經世致用之學。他隻身遊歷大半個中國,觀察風土人情,結交名士豪傑,常發「風景不殊,山河頓異,城郭猶是,人民複非」的感歎。他憤而著《仁學》,發揮王船山的道器觀念,認為「器既變,道安得獨不變」,力倡變法,尖銳抨擊綱常名教,發誓要沖決一切羅網,並決心為此而獻身。譚嗣同不僅思想深刻,更兼武功高強,慷慨豪放,是當時聲動朝野的名公子,有很大的號召力。

  陳寶箴得天時、地利、人和之助,兩年多時間裡,在三湘四水大力推行新政。設礦務局、官錢局、鑄造局,又設電報局、輪船公司,修築湘粵鐵路,創辦南學會、算學館、湘報館、時務學堂、武備學堂、製造公司,發行《湘學報》《湘學新報》,又專從上海購進維新派的重要刊物《時務報》,免費分發各州縣。儘管遭到了以王先謙、葉德輝為代表的頑固守舊派的反對、詆毀,但維新運動仍在全省各地廣泛開展,取得了令人欣喜的成效。湖南所有新政中,辦得最為出色的便是時務學堂。

  陳寶箴任命熊希齡為時務學堂的提調。熊希齡還只有二十七歲,湘西鳳凰人,與陳三立同年中進士,他有幸被選為翰林院庶吉士,這時正在湖南。陳寶箴接受兒子的建議,禮聘梁啟超任中文總教習。譚嗣同又薦舉自己的摯友唐才常任中文分教習。熊、梁、唐均一時人傑,更兼梁啟超名滿天下,遂把一個臨時搭起來的時務學堂辦得有聲有色,引得一批熱血熱腸的湖湘子弟紛紛投奔,還有不少湖北、江西、廣西的年輕士子也慕名前來。

  船山書院有個熱血沸騰的青年,也是湘潭人,名叫劉揆一,字霖生。其父劉方嶢早年也是湘軍中的小頭目,後因仗義放走了太平軍的一個總制,怕上司追查,便離開湘軍回到湘潭老家躲了起來,直到金陵打下後再出來辦事,經朋友介紹在湘潭縣衙門做了一名小小的衙吏。劉方嶢慕王闓運的大名,送已中秀才的長子揆一拜在王氏門下。王闓運到東洲任教,身邊的一群弟子也追隨來到東洲,劉揆一即為其中之一。劉揆一不僅書讀得好,而且辦事能幹,在士子中頗有威信。他對時務學堂的教學甚是仰慕,認為國亂民危之際不是潛心故紙堆的時候,要的是能夠拯救社會的真才實學,而時務學堂恰是培養如此人才的搖籃。他在士子中一宣傳,便有一批人都聽他的。終於有一天,他領著幾個最為知心的朋友,悄悄地在渡口邊坐上一艘小火輪,鳴笛鼓浪奔向長沙,臨走前托門房轉交一封信給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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