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上 | 上頁 下頁
一〇


  演珠讀罷說:「這才真正是三百篇之遺風,詩之正宗,滿篇憂國憂民之心,令貧僧敬佩。」

  曾廣鈞道:「晳子詩果然不同凡響,回去之後再抄一份給我,我要將它遍示翰苑袞袞諸公。」

  夏壽田也說:「幸而今天不是賽詩會,不然我們都輸在晳子手下。」

  三人辭別演珠,走出碧雲寺,再四處看看秋山野景,便下山回城了。一路上夏壽田心想:看不出來,晳子平時和大家一樣說說笑笑,其實心中這份對國事的憂慮竟然如此沉甸!楊度很少再說話了,他的一顆心,經曾廣鈞的撩撥,早已飛向南國,飛到了那個曾經胸懷奇志而又風流不羈的一代名師身邊!

  號稱「五嶽獨秀」的南嶽衡山,群峰連綿,氣勢飛動,雄踞于洞庭湖之南。衡山山脈自南向北由七十二峰組成,最南者名曰回雁峰,所以古人賦詩:「青天七十二芙蓉,回雁南來第一峰。」這回雁峰的名氣,早在唐代即為世人所知。天才詩人王勃《滕王閣序》中的名句「漁舟唱晚,響窮彭蠡之濱;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千百年來傳誦不衰,使得歷史的灰塵不能將它的盛名湮沒。就在回雁峰下有一座城池,它因為在衡山之南,便依山命名,叫做衡陽。清代衡州府的府衙設在此,故人們都稱它衡州府。衡州府有著兩千年的悠久歷史,素為湘南第一大鎮。湘江從它的身邊靜靜地流過,年年月月給它注以無窮的生命力,又為它不斷洗刷去污垢塵痕,使古城得以生機勃勃,與時俱進。

  離城南四五裡的江面上,有一個長四百餘丈、寬三十餘丈的小島,當地百姓叫它東洲。東洲上有一座古老的建築和一棵參天白果樹。

  從洲上殘存石碑的鐵劃銀鉤中,依稀可辨此建築建於明宣德年間,名叫萬聖宮,白果樹就種植于建宮的同時。洲上向來只有三五戶人家,全是漁民。因為此地安靜,明末書院盛行,此地也建起一個書院,取名東洲書院,少年王船山便在此讀書,為日後博大精深的船山學說奠定了堅實的基礎。鹹同年間,衡陽出了一個名人,他就是湘軍水師統領彭玉麟。光緒十二年,時為兵部尚書的彭玉麟捐贈重金,將東洲書院大為擴展,改名船山書院。

  這東洲上自來野生著數千棵桃樹。每到早春季節,桃花夭夭,燦若紅霞,不但整個小島成為桃花的世界,連湘江也被桃花映紅了。待到暮春時光,桃花凋落,湘水上漲,那一片片落紅漂浮在江中,仿佛給冰冷的江浪加了溫,變成了暖人的桃浪。於是,東洲桃浪便成為衡州府的八景之一。當年王船山有首《摸魚兒》,專道東洲桃浪的迷人處,甚為文人們所喜愛:

  剪中流,白蘋芳草,燕尾江分南浦。

  盈盈待字春花靨,人面年年如故。

  留春住,笑浮萍,輕狂舊夢迷殘絮,棠橈無數。

  盡泛月蓮舒,留仙裙在,載取春歸去。

  佳麗地,仙院迢遙煙霧,香飛上丹戶,

  醮壇珠鬥疏燈映,共作一天花雨。

  君莫訴,君不見,桃根已失江南渡,風狂雨妒,

  便萬點落英,幾灣流水,不是避秦路。

  擴建後的船山書院,以它曾培養出大儒的名望和幽美絕俗的環境,很快便成為三湘名書院,不僅湘南學子視之為最高學府,甚至湘中、湘西,還有鄰省江西、廣東一帶的莘莘學子也負笈前來。在書院任教的先生均為宿學老儒,主持書院的山長,則更非德高望重的碩才大老不可。去年,前山長致仕回籍的原內閣學士羅文輝謝世後,衡州知府竇世德親到湘潭雲湖橋,恭請王闓運老先生主持書院教務。壬秋先生一來感竇知府的盛情,二來他早年本求學於東洲書院,對此地極有感情,遂帶著幾個隨從到了書院。自壬秋先生來後,船山書院更是名聲大振,嶽麓、城南、淥江等書院的高才學子紛紛南下,一時有學在船山之稱。

  這天上午,壬秋先生正在書房擬講課大綱,他要給來書院較久的學子親授一堂課,專講何休注的《春秋公羊傳》。王闓運對經學鑽研極深。諸經中尤擅長《春秋》,於《春秋》更重《公羊》。他對《公羊》有獨到見解,認為孔子述《春秋》,獨《公羊》能傳其精義。這時門房送來一個長大的信套。王闓運擱下筆,接過信套,見上面蓋著一個長長的紫印:湖南巡撫衙門。他淡淡一笑,慢慢拆開,抽出一張精美的名刺來:欽賜進士及第出身巡撫湖南陸春江。他再看信套裡面,卻不見信。正納悶之際,他翻轉名刺,只見背面上寫著一行小字:「壬秋先生:下官謹訂於初八下午專程來書院拜訪,請屆時等候。」王闓運鼻子裡輕輕地哼了一聲,隨手將名刺往廢紙簍裡一丟,沉下臉問站在一旁的門房:「誰送來的?」

  門房見王老先生居然將巡撫的名刺扔在廢紙簍裡,正在驚駭中,忙戰戰兢兢回答:「是知府衙門的傅班頭送來的。」

  「陸春江好大的架子,到衡州府六七天了,這時才想起見我。信都沒有一封,就在名刺背後寫幾個字。不知是哪個先生教出來的混帳學生!老夫名震京師時,他怕還在穿開襠褲,在老夫面前擺什麼款式!」

  門房見山長如此不把撫台大人放在眼裡,早嚇得不知所措,想溜走又不敢。

  「傅矮子還在那裡嗎?」

  「在,在。」門房忙回答,「他還在等您老的回信哩!」

  「你去告訴他,就說我不願見陸春江,叫他不要來了。」王闓運對門房揮了揮手。

  「是,是。」

  門房答應著,趕緊走出了書房。見了傅班頭,他到底不敢直說,扯了個謊:「王山長近日病得厲害,不能起床,請轉告撫台大人,實在對不起。」

  傅班頭只得回府覆命。誰知有一個人此時恰好從這裡走過,聽了此話,心裡猛然一驚。這人便是伺候山長的貼身女人,婆家姓周,大家都叫她周媽。周媽也是湘潭人,三十八九歲年紀,長得矮矮胖胖,粗眉大眼,塌鼻樑,闊嘴巴。她的丈夫是個糊塗蟲,既不會種田,又不會做手藝,成天只在醉鄉中討生活。周媽生有一個女兒,一個兒子。女兒今年十八歲,兒子也有十六歲了。三年前,兩公婆為家務事大打了一場。周媽一氣之下,離家投靠王闓運府上,當了一名上房老媽子。誰知周媽這一投,真好比韓信投了漢高祖,從此一帆風順,步步高升了。原來,王闓運的妻子蔡夫人、妾莫六雲都在他六十歲以前辭世了,而六十歲的王闓運老當益壯,依然豪健風流不減當年。他也不再續娶,把家中幾個老媽子當老婆使喚:白天做粗事,晚上為他熱被窩。府內府外,人言嘖嘖,王闓運卻秉六朝名士的風采,我行我素,並不在乎。周媽一來,就大得老先生的寵愛,漸漸地頗有點寵專房的味道,使得另外幾個老媽子肚子裡打翻了一壇醋,卻又發作不得。

  按理說,周媽這樣醜陋粗俗的老媽子與王闓運的身份相差不啻天壤,老名士怎麼會喜愛她呢?原來,這周媽貌雖難看,心裡卻很靈泛。她有幾大長處。一是能幹。經她操持的家務瑣事,樣樣幹得利利索索,熨熨帖帖,旁人都沒有什麼可挑剔的,老頭子服了她。二是善解人意,對老頭子的脾性摸得一清二楚。老頭子一動眉一眨眼,她就能知道他心裡想什麼,於是便順著他的心意說話辦事,使得老頭子有她在身邊就舒心,無她在身邊便不稱意。三是有心計。她雖不識字,但對老頭子所讀的書、所寫的文章心裡都有數。王闓運讀書作文章,常把書房弄得一塌糊塗,每天傍晚,周媽都把它收拾得乾乾淨淨。第二天早上,王闓運要昨天讀的書、寫的文章,周媽立時給他找來,並不錯亂。老頭子常稱讚她有陳平之才。

  因為有這三大才幹,王闓運便一天都離不開周媽了,而周媽也慢慢地以王府女主人自命。王闓運的眾多兒女雖老大不舒服,但看在父親的面上,有時也讓她三分,於是周媽便更得意。去年王闓運就任船山書院山長,周媽自然也跟著來了東洲。前幾天,花藥寺住持先覺來東洲找王闓運,正遇著山長在給學子們授課,周媽便出來接待。先覺說,臨江鹽行起倉庫,佔用了花藥寺的菜地,官司打了兩年多,衡州府一直不處理。聽說陸撫台到了衡州府,過兩天要來拜訪王山長。求王山長在撫檯面前替花藥寺說幾句公道話,把寺裡的菜地要回來。說完,先覺從懷裡掏出二百兩銀子來,請周媽轉給王山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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