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上 | 上頁 下頁


  「湘綺先生當時一人離家做師爺,晚上本無處消遣,便在南天酒樓定了一個最靠近黑牡丹的座位,每天準時去聽她的歌。聽得久了,黑牡丹也和先生熟了。先生常到黑牡丹的住處去玩,給她填歌詞,講典故。一來二往,黑牡丹知先生是個很有才學的人,又從別人那裡聽到,這個三十來歲的瀟灑師爺,竟是前兩年被太后處死的肅順的西席。又因奏摺寫得好,被咸豐爺特賜貂袍,成為京師有名的『衣貂舉人』。更難得的是,肅順死後,這個年輕人用自己賣文的千兩銀子撫恤過去東家的孤子。黑牡丹對這個師爺又敬又愛,決定將終身託付與他。黑牡丹畢竟是個混跡於舞榭歌台的人,覺得嫁給一個窮文人,在姐妹群中不體面。於是傾自己的全部積蓄,將羊城最大一家珠寶店裡惟一一對名貴的寶石——貓眼綠換來,自己留一隻,送一隻給湘綺先生。這天,黑牡丹在南天酒樓,對著上千個歌迷宣佈,她要擇偶嫁人,做一個良家婦人了。一語未了,全場掌聲如雷。一班輕薄子弟歡呼雀躍,狂叫亂喊,問她要什麼條件。黑牡丹不慌不忙伸出三個指頭來。」

  說到這裡,曾廣鈞戛然停嘴了。夏壽田急道:「怎麼啦,說下去呀,黑牡丹伸出三個指頭,是不是有三個條件?」

  「太累了,睡覺吧,明天再說。」曾廣鈞也許真的困了,一連打了兩個哈欠。

  「那不行,今夜不說出這三個條件,你就別想睡覺。我來給你趕瞌睡蟲。」

  楊度邊說邊起身,用手在曾廣鈞的腋窩裡亂戳,搔得曾廣鈞忙告饒,只得匆匆說完。

  「黑牡丹的第一個條件是:三十五歲以下的英俊後生。這個條件一出口,南天樓一片沸騰,掌聲如暴風驟雨。青年漢子個個臉上紅通通的,興奮得熱汗直流。黑牡丹接著又說出一個條件來:舉人以上的功名出身。這下掌聲大為稀落,絕大多數人泄了氣。黑牡丹笑了起來,從衣袋裡將那枚貓兒眼拿出,說,我這裡有一顆左貓兒眼,誰符合上面兩個條件,又能在三天之內將右貓兒眼給我配齊,我就嫁給誰。這第三個條件一說出,全場都啞了喉。識貨的人都知道,一隻貓兒眼少說也要值三千兩銀子,況且要在三天之內配對,更是難上加難。黑牡丹兩天不上南天樓。到了第三天,她問有沒有符合那三個條件的,請亮相。等了許久。不見人上臺。這時湘綺先生不慌不忙地走上去,對著大家自我介紹:王闓運,三十三歲,咸豐乙卯科舉人。說罷,將黑牡丹所贈的那顆右貓兒眼拿出。全場立即驚呆了,人們向先生投來各式各樣的目光,有羡慕的,有嫉妒的,有讚賞的,有憤怒的。黑牡丹走過來,挽起先生的手,對眾人說,這位先生正是我的如意郎君,今夜最後給大家唱一曲,謝謝各位這些年的捧場,明日起將息影山林,與這位先生結百年之好。這是三十年前一樁轟動廣州的特大豔聞。有好事者作詩說:撫署一幕客,名動五羊城。也有的說:湘中一寒儒,勢壓八名府。後來,黑牡丹將那對貓兒眼變賣,先生用這筆錢在雲湖橋老家重新建了一座大樓房,依然叫湘綺樓。」

  「又一個杜十娘!一個命好的杜十娘!」夏壽田擊掌叫道。

  大家一齊笑起來,吹燈睡覺。

  一直睡到中午,三個遊客才醒過來。盥洗完畢,演珠又擺出一桌好齋席。吃完飯,演珠說:「重伯學士光臨,貧僧歡喜不盡,兩位孝廉也都是飽學之士,難得有此良機。昨日寒寺送松林方丈回寺,貧僧吟了一首詩送給他。不知要不要得,請諸位方家雅正。」

  說著便把底稿拿出來。眾人看時,那上面寫的是一首古風:

  三年前見山人來,錫杖挑雲到法台。

  參禪弟子環佛地,萬松嶺上天花墜。

  今日又見山人歸,白雲常護麥苗依。

  拈花童子合掌拜,水龍陸象齊下界。

  異哉山人之來隨雲來,山人之去隨雲去。

  要知山人真行藏,但看白雲飛絮處。

  大家看後都說好。楊度說:「一片天籟蘊禪機,自是出自無牽無礙之手,功名場中是作不出這種詩來的。」

  演珠喜笑顏開,說:「阿彌陀佛,承各位碩才誇獎,貧僧今後作詩更有勁頭了。今日幸會難再,請三位施主都留下墨寶,好為寒寺增光。」

  說罷不由大家分說,便命小沙彌拿來筆墨紙硯。演珠親自攤開紙:「哪位先寫?」

  曾廣鈞說:「這是碧雲寺的寺規,違抗不得的。這次既是我帶二位來的,我就先寫吧!前幾天與翰苑幾個同寅游江亭,回家湊了一首七律,錄出來請你們斧正。」

  大家看他寫的是:

  節序驚人不可留,網絲簷角見牽牛。

  寒砧和笛同清響,玉露兼風作素秋。

  京洛酒痕消短褶,關河幽夢落漁鉤。

  雄心綺思成雙遣,拚得紅香委暮流。

  演珠率先讚揚,楊、夏也說好。曾廣鈞說:「我是一個十足的俗人,只能寫這樣的詩。午貽能夠作禪吟,今日寫一首送演珠上人。」

  演珠忙說:「請夏施主施捨。」

  夏壽田笑道:「我哪裡會作禪吟!重伯既把我逼上西天,只得胡亂作一篇了,還請上人莫笑話!」

  夏壽田凝神片刻,寫道:

  青松八九樹,結廬兩三人。各有隨緣意,俱成自在身。

  淵明形贈影,臨濟主看賓。為問禪窠老,於中哪個親?

  演珠合十說:「阿彌陀佛!夏施主慧根深厚,這詩真正地寫得好!」

  曾廣鈞說:「晳子,看你的了!」

  楊度說:「昨日遊西山途中,斷斷續續地湊了一篇四言古風,還來不及推敲,正要請各位幫忙修正。」

  大家看他先寫詩題:西山篇,刺時也。接下去,龍飛鳳舞地寫著:

  木落高臺,草蟲悲鳴。心之憂矣,當欲語誰?

  白日西下,暮宿於野。我思河陽,懷憂用寫。

  蕭蕭馬鳴,悠悠旆旌。念君之反,潸焉涕零。

  月白烏啼,其飛薄天。匪烏伊雉,亦息於山。

  借日執之,莫我能賢。如不執之,自墜於淵。

  雞鳴始旦,宮門視飯。列戟在廬,鼓鐘在殿。

  武騎彪彪,稅於西苑。道之雲阻,遏雲能還。

  凡百君子,胡新胡舊。哀今之政,惄焉如疚。

  蘭澤之風,芳于平林。野人作誦,以正帝心。

  式訛爾室,以斥孔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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