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上 | 上頁 下頁


  「這件事,湘綺先生就比皇上要過癮多了!」曾廣鈞忽然眉飛色舞起來,「你們聽說過湘綺先生的風流韻事嗎?」

  楊度、夏壽田都是屬￿感情豐富的才子型人物,對這種事是再感興趣不過了,遂一齊催道:「正要聽重伯兄講壬老的少年趣事,知道多少講多少,決不許保留。」

  曾廣鈞說:「首先申明,我這都是道聽途說來的,算不得數,上不得譜傳的。」

  夏壽田說:「莫賣弄關子了,你姑妄言之,我和晳子姑妄聽之,誰還真的去考證個水落石出哩!」

  曾廣鈞說:「咱們都躺到床上去說吧!」說罷自個兒上了床,將棉被當背墊,靠在上面,「這舒服多了,你們也都靠到被子上去。」

  楊度和夏壽田也都上床斜靠著厚厚的棉被,又催著:「莫磨蹭了,快說吧!」

  「好,我說了。」曾廣鈞將他從翰林院裡聽來的軼聞彙編出來,「咸豐五年湘綺先生在湖南中了舉,第二年進京會試,那年他才二十二歲,人又長得英俊,真個是才子年少,春風得意。這一天來到中州重鎮鄭州。湘綺先生喜鄭州人文薈萃,便在這裡滯留了幾天。一日午後,他路過一家庭院,忽聽得院中繡樓上傳來嬌滴滴的女人吟詩聲。他停步側耳細聽:平臨雲鳥八窗秋,壯壓西川十四州。諸將莫貪羌族馬,最高層處見邊頭。」

  「詩作得不錯。」楊度插話。

  「莫多嘴,先聽重伯說下去。」夏壽田說。

  「湘綺先生也覺得詩的氣魄不小,心裡想:誰作的?走了幾步,見大門口掛一塊木牌,上面寫著『倚春院』三字。這不是妓院嗎?妓女也會吟詩作賦?湘綺先生問站在門邊的老媽子。老媽子說那是我們秋雲姑娘,她最喜歡吟詩。湘綺先生報了自己的身份,說想見見。老媽子說可以,得先交一兩銀子。先生早年喪父,家境清貧,平時生活節儉,但為了會一會這位喜吟詩的秋雲姑娘,狠了狠心,拿出一兩銀子來。老媽子帶他上樓,果然見一個女孩子坐在窗邊。老媽子笑吟吟地說,湖南進京會試舉子王壬秋先生想見見你。那女子轉過臉來,隨手將一本書放在桌上。先生見那書上寫著三個字:錦江集,心中一時慚愧,原來是薛濤的詩!再看那女子,柳眉杏眼,淡妝素抹,顯得既嬌媚又莊重。就這一眼,先生就深深地愛上了秋雲。」

  「一見鍾情。」楊度情不自禁地插了一句。

  「你看你,又來了!」夏壽田聽得入了迷,忙加制止。「重伯,你說下去。」

  「先生問秋雲,姑娘,詩壇上那麼多英雄豪傑的詩你不讀,如何偏讀薛濤的詩?秋雲答,薛濤雖是女校書,卻不是什麼人都可攀折的楊柳枝,她結交的都是川中一時名流,胸襟開闊,詩中多丈夫氣,少忸怩作態,所以我喜歡。先生想,這女子非比等閒,心裡生出一股敬意來。秋雲說,你是進京會試的舉子,應當會作詩,你能為我作一首詩嗎?先生本是詩中大匠,聽了這話,正中下懷。於是說,請姑娘出題,秋雲不假思索,隨口說,就以我們見面之事為題吧。先生在繡房中踱了幾步後說,請姑娘借我紙筆。秋雲拿來紙筆,先生借秋雲的妝台寫了起來。秋雲湊過臉去看,先看題目,便不一般,道是名士惜傾國。」

  「好題目!」這回是夏壽田忍不住打岔了。

  「名士是不錯,傾國怕是有點抬高了。」楊度斟酌著說。

  「那是要討姑娘的歡心。」夏壽田解釋,「且不管它,詩是怎麼寫的,重伯你還記得嗎?」

  「記得,記得。」曾廣鈞搖頭晃腦地念道,「同為第一人,初識豔陽春。流雲將夢遠,初花比態新。各言心有志,偶遇便相親。旁人不道好,本自隔凡塵。」

  「好詩,好詩。」夏壽田拍打著床沿讚歎。

  「不料秋雲姑娘看後撲哧一笑,嗔道,同為第一人,口氣也太大了。我愧為第一人,你也未必就是第一人。先生笑道,王某自發蒙以來從未考過第二名,這次進京會試,狀元非我莫屬。秋雲暗自稱奇,嘴裡卻說道,你那是在湖南考試,次次第一不算稀奇。會試集的是普天下的人才,只怕大話說早了。先生說,倘若我大魁天下,將以香車寶馬來迎你如何?秋雲喜不自勝,說,我望著這一天。秋雲特為留先生吃晚飯。飯後,先生出示詩稿一本,秋雲讀後欽佩不已,遂留先生過夜,以身相許。第二天早上先生告辭,秋雲回贈他一首詩:蓋世文章不世才,蟾宮新折桂枝栽。杏花十裡紅如許,留俟王郎衣錦回。」

  「果真是個女才子!」楊度發自內心稱讚。

  「後來呢?」夏壽田催問。

  「後來,湘綺先生不但沒有大魁天下,連個進士都沒中。他自覺無顏見秋雲,便繞道江寧回家。三年後再度進京路過鄭州,他想見秋雲姑娘,誰知她已死去一年多了。老媽子說,秋雲罵你寡情,又恨自己命薄,是尋短見死的。先生傷心不已,來到姑娘墓前憑弔,集唐人詩句成挽聯一副:竟夕起相思,秋草獨尋人去後;他鄉複行役,雲山況是客中過。一個『秋』字,一個『雲』字,將姑娘的名字不露痕跡地嵌了進去。」

  「渾然天成。」夏壽田贊道。

  「天衣無縫。」楊度也贊道。

  二人一齊笑道:「講得好,比唐代崔護人面桃花的故事還動人。」

  曾廣鈞得意地說:「還有哩,想不想聽?」

  「快講,快講,今夜乾脆不睡了。」楊度霍地從床上爬起,重新坐在桌子邊,望著曾廣鈞專注地聽。

  「那一年,湘綺先生應筠仙丈人之請,到廣東巡撫衙門去做師爺。珠江邊有一座南天酒樓,近日來了位廣西歌女。那歌女二十來歲年紀,芳名叫莫六雲,人長得很秀麗,只是皮膚黑黑的。人喚黑牡丹。那黑牡丹歌喉好,婉轉清麗,甜潤華美,低聲如小泉暗流,高聲如利箭穿雲,把五羊城的歌迷們糊弄得如醉如癡,若癲若狂。每天一到傍晚,南天酒樓便座無虛席,晚來一步就只得站著聽了。那些歌迷們就是站得兩腳發麻,也心甘情願。多少商賈巨富想納黑牡丹為妾,官場上的人物心裡也癢得難熬。內中有潮州、惠州、高州、肇慶、廣州、韶州、瓊州、廉州八個知府私下托人向黑牡丹表示這個意思。黑牡丹均置之不理。」

  「好個有志氣的黑牡丹!」楊度又來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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