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上 | 上頁 下頁


  「的確厲害。」曾廣鈞接著說,「它的厲害,體現在起草者深得參劾折的『辣』字要訣。什麼叫『辣』?就是說,一句話說出來,令你無法反對,儘管你心裡老大不願意,你也得照他的去辦。果然,這份摺子送到太后的手裡,她想看在翁心存的面子上保翁同書都保不了。因為這一保,顯然就是因為他的門第鼎盛而瞻顧遷就。其他想保的大臣也一樣地被將死了,只得乾瞪眼而不能置一辭。翁同書終於被革職充軍。李中堂也因此奏而深得先祖父的賞識。先祖父稱讚他天資於公牘最相近,所擬奏諮函批,皆有大過人處,將來建樹非凡,或竟青出於藍亦未可知。所以後來叫他辦淮軍,又密保他為蘇撫。」

  「哦!」楊度感慨起來,「原來李鴻章就是這樣發跡的。」

  「李中堂發跡是發跡了,但也就從此與翁家結下了深仇。」曾廣鈞喝了一口茶,接著說,「翁心存、翁同書先後死了,卻不料翁同龢點狀元後又封帝師,其地位比其父兄還要高。他不敢記先祖父的仇,則把仇恨集中到李中堂的身上,這些年來總與李中堂唱對臺戲。這次讓他抓到好把柄了,他要借皇上的力量將李中堂弄得身敗名裂,遺臭萬年。」

  「李鴻章不是好對付的人,他的門徒遍于朝野。」夏壽田插話。

  「正是這話。」曾廣鈞點頭,「翁同龢雖為帝師,但論功勞,論實力,他遠不如李中堂,也遠不是李中堂的對手。翁靠的是皇上的力量,李當然鬥不過皇上,於是他就要搬出太后來。李是決不能讓皇上得勢的,皇上既然得不了勢,變法維新也就沒有指望了。」

  盼望著能變法維新的夏壽田、楊度一時都啞了口,照這樣說來,變法維新的確沒有多少指望。夏壽田歎了一口氣說:「家父來信也說康有為成不了氣候,要我回湖南去讀書,不要留在京師久了。家父信上沒說什麼原因,聽重伯兄這樣說,我也是要離開京師這個是非之地了。」

  「你也要回湖南?」楊度正愁找不到好伴,能與夏壽田同行,豈不甚好!轉念又問,「你為何不去南昌,一定要回湖南讀書呢?」

  「我先到南昌住兩個月,然後再回湖南投王湘綺先生門下。」夏壽田說,「家父說湘綺先生是當今天下第一師。」

  湘綺先生即王闓運,字壬秋。他為自己所建的樓房取名為湘綺樓,又作了一篇《湘綺樓記》道出取名的緣由:「家臨湘濱,而性不喜儒,擬曹子恒詩曰:『高文一何綺,小儒安足為!』綺雖不能,是吾志也。」於是世人皆尊稱他為湘綺先生。這位先生設帳授徒四十年,有一代文宗之稱,加之他青壯年時期與肅順、曾國藩、左宗棠、郭嵩燾等人的特殊關係,使得他在當代士林中有泰山北斗之威望。作為湘綺先生的同鄉,楊度早在發蒙之初,便已仰聞其大名了,只是離湘潭時年紀尚小,未曾拜識,這幾年客居歸德府,對他的近況不太清楚。楊度問夏壽田:「湘綺先生怕已有六十歲了吧!聽說他長年在外講學,現在回湖南了?」

  夏壽田答:「湘綺先生今年六十三歲了,他前幾年從四川回來,又在南昌教了一年書,此後就再也沒有離開過湖南,先在長沙主持思賢講舍,去年秋上去了衡州,直到現在仍在主持船山書院。晳子,你作何打算,是繼續留京師,還是回歸德?」

  「我和你一起結伴回湖南。」

  「那太好了。」夏壽田很高興,「回家以後呢?」

  「以後的事還沒想好,先在家裡住一段時期再說吧!」

  「喂,我說晳子呀,你乾脆和午貽一道去拜湘綺先生為師。」曾廣鈞建議。

  「聽說湘綺先生脾氣有點怪,不知他肯不肯收我。」

  曾廣鈞笑著說:「像你楊晳子這樣的大才,他不收,還到哪裡去找學生?」

  「那也是的。」楊度笑道。他想起一件事來,問曾廣鈞,「我小時候聽老輩人講,湘綺先生曾勸文正公自己做皇帝,有這事嗎?」

  王闓運勸曾國藩做皇帝,這是在湖南民間流傳很廣的故事,今天遇到曾氏的嫡孫,又在荒山古寺冷寂之夜,豈不是暢談良機!正在這時,碧雲寺的鼓樓傳出三通沉重的鼓聲,已是三更天了。曾廣鈞說:「三更了,睡覺吧,明天再說。」說著長長地打了一個哈欠。

  突然,一個東西「撲」的一聲掉到桌子上,把油燈震得昏昏閃閃的。瞬時間,那東西又從桌上蹦起,衝破窗紙,逃出屋外去了。

  「有鬼!」曾廣鈞驚叫了一聲。

  楊度和夏壽田一齊轉眼望著被衝破了的窗紙,心裡也很緊張。

  一會,從夜色中傳來兩聲淒厲的貓叫。

  「原來是只野貓!」夏壽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楊度看到桌面上有幾根褐黃色的貓毛,說:「的確是只貓。它這樣驚慌,大概遇到了什麼強敵。」

  「怕是碰上倭虜了吧!」曾廣鈞驚魂已定,有心思說笑話了。

  這句話很幽默,大家都笑起來了。

  楊度問廣鈞:「還想睡覺嗎?」

  廣鈞笑道:「瞌睡蟲都讓野貓嚇跑了!」

  「那就莫睡覺了,接著說話吧!」夏壽田說,「剛才晳子問湘綺先生曾經勸過文正公當皇帝,究竟有這事嗎?」

  「這事你們問我,我問誰去?」曾廣鈞擺出一本正經的樣子,「先祖父死的那年,我才六歲,先父死的那年,我才十五歲,什麼都不懂,哪裡會去問他們這些事?前些年要問只能問先伯父。先伯父那人比先祖父還謹慎,若問起這檔子事,他會害怕得撕爛你的嘴巴不行。我看呀,這事還不如去問你們的老師呢!」

  楊度、夏壽田聽了雖覺遺憾,但想想也不無道理,便也不好硬逼了。楊度說:「你的那個祖父就是膽子太小了,其實當皇帝有什麼不可以的。倘若那時真的登了寶座,我們重伯兄今日就是萬歲爺了!」

  廣鈞笑道:「你這話說錯了,先祖父即使真的做了皇帝,現在的萬歲爺也不是我,而是廣鑾,他正襲的侯爵哩!說句實話,當萬歲爺,我可不稀罕,一年到頭鎖在紫禁城裡,哪有人生的真快樂!像我們今夜這樣自由自在地評說歷史,幾多有趣,做皇帝的難處多得很。據宮裡的太監說,他們伺候皇上多少年了,從來沒見過皇上的笑容,連娶個老婆的權利都沒有。」

  夏壽田說:「是蠻可憐的。大家都說皇上並不喜歡皇后,只因為她是老佛爺的娘家侄女,不得不把皇后的位置讓給她。皇上真喜歡的是珍妃,但老佛爺又不喜歡,常常不許他們見面。這個皇帝當得真不如一個平民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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