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上 | 上頁 下頁


  「楊施主,你的命上上的好!」演珠不待問便大聲地說。

  「何以見得?」楊度把甘耳尊者細細地端詳了一番,卻不明白好在何處。

  「施主你看。」演珠指著怪羅漢,「甘耳尊者左手中的桃樹,是一個『木』字,右手掌上的眼睛,是一個『目』字,『木』『目』合起來是一個『相』字。楊施主,你日後要當宰相的。貧僧預賀你了!」

  「真的嗎?」楊度非常興奮。

  「這是決不會錯的。」演珠極為認真地說,「看施主這種氣宇,今後一定有宰相的福分。」

  夏壽田說:「晳子,你若真的做了宰相,一定要重修碧雲寺酬謝佛祖才是。」

  「一定,一定!」楊度高興地說。

  曾廣鈞看著甘耳尊者身後有一片白雲,心想:常言只說是靠山,再也沒有靠雲的。俗話說風吹雲散,雲若是散了,這尊者不就沒有依靠了嗎?心裡這樣想著,覺得有點不大吉利。

  「重伯兄,你也來試一試吧!」夏壽田慫恿。

  曾廣鈞說:「我早就數過了,數到頭來,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位妻妾成群的享福尊者!」

  眾人聽了,都哈哈大笑起來。一個小沙彌進來,說齋飯已準備好了,演珠把大家請入飯堂。飯桌四周各點起一盞洋油燈,雪亮的燈光照出一桌豐盛的齋席來。這齋席也有魚肉,也有雞鴨,但都是用豆腐乾、筍乾做成,卻又比真的大魚大肉更清爽可口。也有酒,那是用西山泉水釀成的素酒,清清的,甜甜的,十分對文人的胃口。演珠頻頻遞菜,殷勤相勸,三個年輕人不拘形式大飲大嚼,一頓齋酒席,吃得比城裡八大居的葷菜有味多了。

  飯後,演珠把他們送到客房,東拉西扯地閒聊了半個時辰,他明天還得早起,安排一個小和尚照料後,便告辭了。而此刻,這三個才子的談興才剛剛開始。

  「你們聽說了嗎?皇上近來為割地賠款的事情暗自哭過幾場,對康有為的變法方略動了心。」演珠剛走,夏壽田便把話題引向了國事。

  「真有這事?」楊度表示出很大的興趣,「只要皇上動了心,這變法維新就一定可以興起來。」

  「人家日本,就是因為明治天皇下決心維新,還不到三十年,國家就強盛到這等地步。我們只要變法維新了,有十年時間就可以報這個仇。我們地大物博,人又多,蕞爾小國日本哪裡是我們的敵手。」夏壽田長期生活在書齋中,腦子裡滿是天朝大邦的歷史概念,眼下自己的祖國究竟貧困虛弱到了怎樣的地步,他知道的並不多。

  「十年時間就可以強盛起來嗎?」楊度表示懷疑。他在鄉間長大,對種田人的貧苦生活印象極深。

  「君臣齊心,百姓努力,有什麼辦不到的?打敗仗也是好事。當年越王勾踐臥薪嚐膽,十年生聚,十年教訓,二十年後不是把吳國滅了嗎?」夏壽田對國事似乎很樂觀。

  曾廣鈞冷笑:「臥薪嚐膽,談何容易!去年,致遠號壯烈殉國、三千海軍一敗塗地的時候,老佛爺還在頤和園大肆慶賀六十大壽哩!」

  楊度說:「聽說去年太后的壽慶辦得很奢華,老百姓很氣憤。不過,太后歸太后,只要皇上能不忘國恥就行了。」

  「你們不在京師不清楚,國家的大權並不在皇上的手中,老佛爺還死死抓住沒放哩!」

  「太后歸政皇上,不是有好幾年了嗎?」楊度驚問,「六十歲的老太太,不去享清福,還要死死抓住國家大權做什麼?」

  「你們不知道,就是老佛爺自己不想抓,她手下的人也要她抓呀!你們想想,皇上的人掌了大權,對他們會有什麼好處呢?」曾廣鈞喝了一口茶,輕輕地搖了搖二郎腿。

  楊度說:「聽重伯這口氣,朝廷裡有兩派人,太后的人和皇上的人。」

  「重伯,你當了多年的翰林,對朝廷裡的事最清楚。你跟我們說說吧,也讓我們有點底,看看這變法維新到底有點指望沒有。」夏壽田畢竟是官宦人家出身的公子,對民間疾苦瞭解不多,對官場的勾心鬥角卻聽得熟了。他知道官場上的事,說到底就是人事之間的糾葛。

  「皇上的確是想變法維新的,但依我看,」曾廣鈞放下茶杯,臉朝夏、楊二人湊過去,嗓門稍微降低了,「這變法維新的指望不大。」

  「為何?」夏、楊不約而同地問。

  「你們知道,這變法維新的矛頭首先是指向誰的嗎?」

  「誰?」夏壽田問。

  「李中堂!」

  「誰叫他辦海軍無能,又去馬關簽訂和約,指向他也是對的。」楊度說,長郡會館罵李二漢奸的場面,又在他的腦子裡浮起了。

  「可是李中堂是太后最親信的人呀,是後党的首領。」曾廣鈞又端起茶杯,身子仰向椅子的靠背,「皇上也有一班子人馬,朝中稱他們為帝黨。帝党的首領是皇上的師傅翁中堂。」

  「翁中堂是個很有學問的人。」夏壽田脫口稱讚。

  翁中堂便是翁同龢,狀元出身,又是帝師,身處古今讀書人所企求的最高境遇。

  「李中堂和翁中堂是生死對頭。」

  「這話怎講?」曾廣鈞隨隨便便拋出的一句話,引起楊度和夏壽田的驚訝,他們頓增十分精神。這種秘聞,最讓關心國事的人感興趣,但一般人又如何曉得,也只有曾廣鈞這樣的人才知底細。

  「李、翁的結仇,起源在三十多年前。」曾廣鈞擺出一副翻古的派頭,楊、夏洗耳恭聽。「那時,李中堂還在先祖父幕府中做幕僚,翁中堂父親翁心存在朝中做大學士,哥哥翁同書在安徽做巡撫,先祖父做兩江總督。其時金陵還在長毛手裡,先祖父駐節安慶。湘軍除先九叔親率領的吉字營圍金陵外,大部分也在安徽與長毛周旋。翁同書那時住在定遠。長毛攻陷定遠,文武官紳殉難者甚多,翁卻逃往壽州。身為巡撫,不能與城共存亡,應為可恥。但翁不僅不覺得可恥,反而想依靠苗霈霖辦事,屢疏保薦苗逆。終於養癰遺患,使苗逆坐大,攻陷壽州,反叛朝廷。先祖父身為江督,如何能容得下如此皖撫?有心參劾,又顧慮到翁心存聖眷正厚,普通參折上去不起作用。尋思要遞一份厲害的摺子。幕僚多人起草,但先祖父看後都不滿意。後來李中堂起草的那份,先祖父接受了。尤其有兩句話,先祖父擊節讚歎。」

  「兩句什麼話?」夏壽田看過父親的幕僚所起草的奏章,自己也學著寫過,故對奏章有興趣。

  「我老家八本堂裡保留了這份奏摺的底稿,先祖父在那上面畫了十多個圈圈。那兩句話是:臣職分所在,例應糾參,不敢以翁同書之門第鼎盛瞻顧遷就。」

  夏壽田聽後點頭說:「這兩句話是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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