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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二


  後來,大伯讓人給他買來內部版的《二十四史》,堆在他那間寬大的書房裡,還買來《紅樓夢》什麼的。大伯死後,這些書由大娘保管,我曾去翻過,書皮都已經泛黃,裡邊卻都是新薪的,書的主人肯定沒有看過。一屋子的書就那樣神氣活現地立在那裡。我不解,大伯沒有看這些書,卻為什麼要買這些書?為了裝裝樣子,還是他根本就不喜歡看這些書?他一生追隨偉人,卻無法效仿偉人。

  大娘曾苦笑著對我說:"別看你大伯念過林山縣師範學堂,可他就不是讀書的材料。"

  第二天上午,趁毛主席睡覺的時候,地區行署專員于默然讓大伯趕快去理了發,並讓大伯到商店買了一件藍呢子的中山裝。毛主席一覺醒來,看到換了裝束的大伯,就笑著搖頭:"不好,不好,不像一個泥腿子了啊。"

  大伯當時尷尬極了,就穿著這身新衣服跟毛主席去了麥田,後來,大伯跟毛主席在麥田裡合了那張影。

  那天晚上,毛主席召集省和地區的領導在林山縣委的小禮堂開會,毛主席講了要保護群眾的積極性,講了要超英趕美。講到快天亮的時候,大家都餓了,毛主席就讓大伯請大家吃飯,毛主席對大伯笑道:"縣太爺,肚子要鬧革命嘍,我出錢,你請大家的客。"

  大伯笑著就要去安排飯。毛主席又笑著喊住大伯:"我出門匆忙。沒有好多錢,就請大家每人吃一碗麵條。" ''

  大伯愣住了。

  毛主席又笑道:"我是管了不管飽,就這樣。"

  結果大家都沒有吃飽。吃罷飯,大家空著半個肚子繼續開會,直到第二天上午才散會。散會時大伯悄悄問毛主席:為什麼不讓大家吃飽?

  毛主席笑著反問:"你說呢?"

  大伯搖頭:"我搞不懂。"

  毛主席淡淡道:"我就是要讓大家餓餓飯的。你們都是一方諸侯,各有地盤,自然不會餓飯,餓一餓飯,嘗一嘗挨餓的滋味,就會知道老百姓的日子啊。"

  大伯聽得怔怔的。

  毛主席走後,大伯就把那件中山裝鎖了起來,到死也沒有穿過,而且再也沒有穿過一件新衣服。大伯常常說:"知道嗎,毛主席的襯衣打著補丁,我可是親眼看到的啊!"大娘說,大伯每每講起這件事,眼睛總是濕濕的。

  毛主席視察了林山縣之後,就在中央工作會議上表揚了大伯,說大伯是一個"泥腿子縣太爺"。大伯由此大紅大紫起來,同年6月,他被調到保州地委當了書記。

  這一次的偶然使大伯得意,而又為他後來的失意悄悄鋪展了道路。燦爛至極,歸於平淡。這似乎應該是一個哲學命題。大伯當丁地委書記之後,開始批判行署專員于默然右傾。大伯不再讓于默然管農業,他親自抓農業,開始拼命地放衛星了。聽大娘講,1958年,大伯整整一年沒有回家,各縣跑,親自指揮上山伐木開山造田,大煉鋼鐵,有時就住在山上,累得一度吐了血,仍然拄著一根棍子在山上轉,像一頭凶凶的豹子,在山上吼。一些新聞單位的記者就蜂擁而來,採訪這位泥腿子書記。於是,中央省地區的報紙上,常常有大伯的名字和新聞照片出現。

  然而,生活卻無情地嘲諷了大伯。1960年至l961年,保州地區在全國餓死人的數量是名列前茅的。林山縣的死亡率占全地區的榜首。l962年,中央開會,省委書記去了,回來後,省委開會傳達中央會議精神。1962年11月,省委決議撤銷了大伯保州地委書記的職務。省委書記對大伯說:"主席要我替他問候你,他說要找你算帳哩。毛主席問,李震傑領導的那個地區怎麼會餓死那麼多人啊?"

  大伯臉色蒼白,一句話也說不出,回來後不久,就住了醫院。1963年春天,大伯就死了。一個人的生命,真像是一片樹葉,剛剛還是綠綠的,一陣風過後,卻說黃就黃,說落就落了。

  我常常想,大伯應該是抑鬱而死的,他的生命在最後幾個月裡,墜入了難挨的寂寞和淒涼。大伯l臨死前,對大娘說:"不要給我穿鞋,主席說我是泥腿子縣太爺,就讓我光著腳走吧。"所以,大伯是光著腳裝進棺材的。

  大伯是一個悲劇。他對於保州地區1958年瘋狂地大煉鋼鐵和農業大放衛星,都是要負主要責任的。

  我常常想,歷史的功過有時之所以難分清,就是因為每個領導者或者被領導者都不是絕對自由的。有的是自己想抵制,卻迫于領導的命令或者群眾的壓力而去努力推行;有的是自己想推行,卻迫于領導和上級組織的干預和群眾的抵制而不能推行。自己所做的並不是自己想去做的。

  我這樣說,決不是為了替大伯開脫什麼。歷史常常是這樣。

  大伯的兒子女兒都在農村,至到大伯死,也沒能把戶口轉到城裡。大伯生前曾說:"都想進城,誰來種地啊?我是領導,就要帶頭讓孩子在農村紮根。"大娘于1982年離休,離休前是保州地區水利局副局長,離休後,她把戶口遷回了老家,地區老幹部局按政策給了她一筆安家費,可大娘沒要這筆錢,把這筆錢捐給了保州地區養老院。大娘劉燕芬1986年去世。終年71歲。

  歲月匆匆,大伯的兩個兒子早已經都當了爺爺,但他們始終在農村務農。大伯的三個孫子這幾年常常進城跑買賣,到我家裡來過幾回。有一次他們喝多了酒,就罵他們的爺爺:"那老爺子太死心眼,當了那麼大的官,還把一家子都丟到農村了。"我聽了,心裡十分感慨,如果大伯地下有知,他該作何感想呢?

  前幾年,林山縣裡賣過一次戶口,一萬塊錢一個,大伯的三個孫子都買了戶口,都搬到林山縣城裡去了。只是大伯的兩個兒子都沒有進縣城。聽說孫子們還和我那倆個堂哥吵了一架。我想,大伯讓他的子孫後代紮根農村鬧革命的夙願,至此應該說灰飛煙滅了。

  四 1960年李家寨的災荒

  1960年夏天,我被袁娘接到李家寨。那天,是一個萬里無雲的日子,太陽像一個大火球緩緩地在天上滾動著。我跟著袁娘在林山縣城西邊的一個車站下了長途汽車,又步行了十餘裡山路,才到了李家寨。還沒有進村,我就看到了李家寨的土房和草房,全是黃泥牆,遠遠地就像一群黃牛呆呆地臥在那裡曬太陽。太陽光烈烈地潑下來,黃牛們便周身閃著金光。走近了,才看出那是牆上的黃泥中伴有麥秸,麥秸們在陽光下黃燦燦的。一個穿著舊藍色幹部制服的中年漢子站在村口迎住我們。

  袁娘叫了一聲:"三哥。"又對我說:"這是你三伯。"我就怯生生地叫了那漢子一聲:"三伯。"

  三伯哈哈笑了,我發現三伯長得很像我父親。三伯很親熱地拉著我的手往村裡走。我後來才知道,三伯李震聲是被罷了官,回鄉養病的。三伯走了幾步回頭對袁娘笑道:"弟妹,天太熱了,到村前的井上喝口水再走吧。"

  我們就去了村前一眼井上去喝水。那口井前是一座大廟。我後來才知道,這座廟叫老君廟,是舊時李家寨的李氏祠堂,是李姓人祭祖先的地方。廟前有一座石碑,上邊刻寫著熱愛祖國熱愛人民公社等口號。袁娘告訴我,這些都是l958年大躍進時刻上去的,解放前刻的是李家寨的村約,密密麻麻地有幾百字。三伯苦笑道:"全村就這一眼井有水,也許真是這廟裡的靈氣護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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