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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三 大伯李震傑

  父親下放去了黑龍江,我被賀二喜伯伯接去住了半個多月,之後,父親的妻子袁桂蘭就來保州市接我。跟她一塊來的還有一個20歲的大姐,後來我才知道,她是我的親姐姐,李華。她是我父親和袁桂蘭1940年生下的孩子。當時李華剛剛考上省機電學院,順路跟袁桂蘭一塊來看我。

  我這是第一次見到袁桂蘭。她是一個非常爽朗的農村婦女,一說話先笑。她梳著短髮,一雙小眼睛,亮亮的。她的臉貼著我的臉,任淚水流著,流到了我的嘴裡,成鹹的。賀二喜讓我喊袁桂蘭娘。我喊不出。賀二喜就朝我瞪眼。袁桂蘭就笑:"叫不出就不叫。"

  袁桂蘭就從懷裡掏出一塊帶著她的體溫的菜饃讓我吃。我大口大口吃得很香。袁桂蘭就問我:"想不想跟我到鄉下去?"我懵懵地點頭,又看著李華姐姐。李華姐姐看著我笑。長大後,當我看到過一些同父異母或者同母異父的兄弟姐妹像烏眼雞一般地你爭我鬥之後,我才想起李華姐姐這笑容是多麼的燦爛。

  賀二喜對袁桂蘭說:"我對不起你啊,我沒把老李看管好,他不該的啊。"

  袁桂蘭沒說話,眼裡有了閃閃發亮的東西。

  賀二喜說:"這孩子你要不想帶,就交給我來養好了。"

  袁桂蘭笑了笑說:"我喜歡這孩子,這孩子長得挺像她爹的。"

  賀二喜也笑道:"我也很喜歡這孩子。你要不想帶他,我就真留下他了。"

  第二天,賀二喜送我和袁娘去了長途汽車站。李華姐姐就在車站跟我分了手,她去了學校。分手時,李華姐姐送給我一一袋食品餅乾。我不曾想到這竟是我和李華姐姐的永訣。李華姐姐1964年從省機電學院畢業,留校執教。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她被當作修正主義的苗子揪鬥。l968年7月,她被下放到省"五·七"幹校勞動改造,1969年3月裡的一天,她挑水抗旱時在井臺上學習《毛主席語錄》,不小心語錄本落進井裡。她跳進井中去打撈那本語錄,不幸溺水而亡。時年39歲。

  我跟著袁桂蘭上了長途汽車,賀二喜就在車下朝我們揮手。我看到他那刀疤臉上淌下了兩行淚。汽車開動,我就看到他漸漸遠了。我再也沒有看到過賀二喜伯伯。他1964年因突發心肌梗死病故,沒有經歷那場史無前例的運動。這也算萬幸。賀二喜,山東濟南人。1931年參加革命。去世前,曾任保州市委副書記。

  我隨袁桂蘭回到了我父親李震方的家鄉:林山縣野民嶺西嶺公社李家寨生產隊。我跟袁桂蘭在一起生活了一年多的時間,我有了母愛。至今我也認為袁桂蘭是我的母親。她是一位偉大的母親。我始終不能理解上蒼為什麼要在她和我父親之間安排一場悲劇的結局。

  到了李家寨之後,我開始管袁桂蘭叫袁娘。袁娘是李家寨的黨支部書記,兼婦女主任。我和袁娘住在一起。大娘有時也回來住,大娘是大伯的妻子,名叫劉燕芬。她在縣裡當宣傳部長。大娘那年在野民嶺區搞社教,常常回家來住。大伯那時已經當r地委書記,很忙,不常回來。

  大伯李震傑是野民嶺很了不起的人物,1958年至l962年當過保州地區的地委書記。

  李家寨的人認為,我大伯最輝煌的歷史就是跟毛主席合過影。那張照片我見過。大伯死後,保州地委組織部的人把照片連同底片一併收走了。l976年毛主席逝世後.《保州日報》上刊出過這張照片,但是被做了技術處理,上面只有毛主席,大伯不見了。1986年,紀念毛主席逝世十周年,這張照片重新刊出,才有了大伯的形象。

  這張照片是新華社的記者拍攝的,毛主席站在麥田裡,戴一頂草帽,穿一件白襯衣,慈祥地笑著,是全國人民都熟悉的那種偉人的慈祥,白襯衣的肘彎處,有兩塊補丁,很打眼。褲腿高高地挽過膝蓋。大伯站在毛主席的右側,穿得很整齊,是那種當時十分流行的中山裝,褲腿有筆直的褲線。他頭髮剛剛理過,很整齊,髮型很土氣,沒有留鬢角,樣子十分滑稽,好像是一個扣在頭上的黑鍋蓋。大伯張嘴笑著,笑得很傻氣,是那種很幸福又很小心的笑。那年是大躍進,毛主席來林山縣視察,在地頭和大伯合影的。大伯那時任中共林山縣縣委書記。

  大娘回憶說,當時地委通知,只說是中央首長要來視察,可誰也沒想到毛主席會來。大伯兩天兩夜沒睡覺,白天下地參加勞動,晚上在辦公室裡點燈背材料,準備彙報。直熬得兩眼通紅。那天的上午,大伯正在麥田裡澆地,弄得渾身泥泥水水,很狼狽。保州地區行署專員于默然風風火火地坐著一輛吉普車趕到地頭,扯著嗓子吼大伯。大伯挑著水桶跑出麥田,這才知道是毛主席要來林山縣了。大伯慌得扔了水桶連丟在地頭的鞋也沒來得及穿,就赤著一雙泥腳上了于默然的車,跟著去了。誰也不曾想到,大伯這一雙泥腳後來就有了名堂。

  那天.所有地委的幹部和省委領導都在林山縣的路邊靜候著。初夏的風暖暖地吹著,人們卻都覺得內心有一種說不出的燥熱。這時,不知是誰喊了一聲:"來了啊。"

  人們就看到遠遠地有幾輛吉普汽車沿著鄉問的土道開了過來。車停穩,先是幾個工作人員下來,然後就有一個高大的男人走下來,有人驚呼一聲:"毛主席!"

  省委的領導和地委的主要領導迎上去。毛主席和他們握了手,卻不和他們說話,他用濃重的湘音問道:"本方土地可在?"

  省委書記就看地委書記,地委書記就低聲喊:"李震傑,李震傑快過來。"

  大伯就忙從人群外面慌慌地應一聲:"我在哩。"

  眾人就閃開一條道,大伯就激動萬分地走過來。行署專員于默然這才發現大伯一身泥水,褲子挽過了膝蓋,還沒穿鞋,腳上都是泥。于默然就低聲埋怨:"震傑同志,你怎麼搞的嘛?"大伯尷尬地站在了那裡。

  毛主席笑道:"縣太爺,毛澤東今日要打擾了。"說著,就伸出手跟大伯握。

  大伯兩隻手上都是泥,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手被毛主席握住了。

  大伯口吃起來:"主席,我這手髒啊。"

  毛主席笑:"那你就是一個贓官嘍。你刮地皮了嗎?"

  大伯一時怔住。

  毛主席說:"一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啊。開句玩笑。"

  大家都笑了,大伯也跟著笑了,他松了一口氣。

  毛主席打量了一下大伯,就問:"你是剛剛下田了?"

  大伯點頭:"是的。"

  毛主席問:"你的鞋子呢?"

  大伯不好意思地說:"報告主席,剛才亂跑,忘到田邊了。"毛主席就笑著朝田裡走,大伯慌慌地跟在後邊。

  毛主席就問:"你這個泥腿子縣太爺,可知道貴縣出過什麼大人物啊?天寶八年,李太白曾路過此地,對貴縣印象不佳啊。"大伯被問得啞口無言。毛主席就對大伯講了一段李白的故事,然後又對大伯說:"你要當中國共產黨的幹部,就應該讀讀中國歷史,否則你就當不好中國共產黨的幹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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