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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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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笑笑:"我們這一輩的事情,就不跟你們說了吧。" 我猜測母親心中的隱痛。1960年,她的一張交待材料,使我父親在東北林區呆了l8年。l8年啊,人生能有幾個18年呢?而且那是我父親人生最最充滿創造力的l8年啊。我的父親不是薛平貴,我的母親也不是王寶釧。單單從愛情至上的觀點上講,今人似乎永遠比戲劇中的古人低下。 母親于1984年和保州市第一中學退休的教師張某結婚。這年母親已經63歲。那位張老師我見過,他比我母親小一歲。我曾聽父親講過,張老師當年是保州市鋼鐵公司職工夜校的數學教員,當年曾經一度狂熱地追求過我的母親。母親和張老師這種黃昏戀到底還有多少愛情可言?我不得而知。 二 1960年父親下放 1960年,當那場大饑荒走到人們的面前,中國的老百姓才突然發現社會主義竟也埋伏著饑餓這樣一個定時炸彈。 饑餓使得保州市鋼鐵公司像一匹不堪負重的奔馬,腳步遲緩下來了。根據中央的調整方針,保州市鋼鐵公司縮編,七萬職工削減為兩萬職工,五萬職工下放。 我父親曾回憶說:"那真是一個難堪的日子,誰也不知道誰在下放之列。" 我曾問父親:"聽說那時候不是有很多人要求回鄉嗎?說城裡三級工,比不了鄉下種溝蔥。" 父親搖頭:"那是個別的。多數人是不願回家的。許多老戰友和熟人都是在一個早上走的,連告別也來不及的。到現在也沒有一點兒消息了。"父親跟我說這番話時,目光是空空茫茫的。父親當時在第二煉鐵廠,任黨委書記。廠裡一共一萬四千多人,要下放八幹人。那天全廠開大會,宣佈下放名單。 早春的風硬硬的。父親站在高高的天車上,手裡拿著話筒,宣佈著這八千人的名單。其中有許多是解放前參加革命的老戰士。父親念著一個個他熟識的名字,聲音不斷地哽住。全廠都靜靜的,沒有一個喧嘩的,更沒有一個鬧事的。 那天晚上,全廠在廠裡的十多個食堂裡開飯,給下放回家職工們會餐。父親讓後勤處弄了些酒來。許多人都喝醉了,哭著抱在了一起。父親的秘書劉昌達叔叔滿臉淚水找到我父親,凶凶地嚷:"李書記,為什麼不批准我下放?我已經寫過三次申請了。"劉叔叔也喝醉了。 劉昌達叔叔是l949年在北京參軍的大學生,後來隨賀二喜的部隊來到了保州市。再後來就調到我父親身邊當秘書。 父親怔怔地看著劉叔叔:"這是工作需要。工業建設也需要人的。" 劉叔叔痛苦地搖頭:"現在國家有困難,需要我們下放,我就應該走人。我是個黨員啊,我也算是個解放戰爭參加革命的同志啊,這樣的事,我不帶頭,要讓人笑話的啊。" 父親盯住劉叔叔,點頭:"好吧,廠黨委儘快研究你的請求。"三天之後,第二煉鐵廠就批准了劉叔叔下放的申請。但劉叔叔沒有走成。劉叔叔頭一天在車間參加勞動,運料車翻了,劉叔叔被扣在下面,一條腿砸斷了。他成了殘廢,只能留在廠裡了。 兩個月之後,當第二煉鐵廠的最後一批下放職工戴著大紅花,離開廠時,父親帶人到車站送行。在一片敲鑼打鼓聲中,父親流著淚和他們一一握別。互道珍重。劉叔叔跟在父親身後嚷嚷著:"李書記,應該也讓我走。" 但是,誰也沒有想到,幾天之後,我父親競也突然被下放走了。 那天我放學回來,父親很晚了還沒回家。我餓的頂不住,就自己動手做飯,就趁機多抓了兩把面,放了比平常少的野菜。父親那一夜沒有回來,第二天一早,廠裡來了一個姓趙的阿姨,我至今不知道她的名字。只記得趙阿姨的臉尖尖的,眼窩深深的,挺嚴肅的。趙阿姨送我去上學。中午她又去接我去廠食堂吃飯。我問趙阿姨我爸爸去哪了?趙阿姨說你爸爸有事,讓阿姨陪你的。幾天以後,我被趙阿姨從學校裡喊去送父親,我才知道父親被隔離審查了三天,今天下放了。 父親被人揭發在1953年有反黨言論。父親是否有反黨言論?真偽姑且不論,但是這件事重新翻出來,的確就有了背景。據說,當時的公司副書記跟我父親一向不和,抓住這個問題開始整我父親。於是,公司組織部來人就把父親找了去,要父親交待。父親氣壞了,不承認,兩下裡就吵了起來。結果,父親就被關起來,隔離審查了。當天夜裡,父親就被組織決定下放了,他被下放到黑龍江的林區。後來聽說,當時林區正從內地調撥一批人去。父親正好趕上。趕上?一個讓多少中國人到死說不明白的字眼啊。 "文革"之後我才搞清楚,這是我那可憐的母親在監獄裡交待的。她交待了父親在1953年對她講過的許多反動話。熱戀中的男女是可能講一些昏話的,但我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我那久經戰火考驗的父親會對母親講些什麼反黨言論。我很懷疑母親是屈打成招。但是,她這一揭發,父親的整個政治生命就真的完結了。 父親真冤,當時廠裡是以漏網右派報上去的。當時的黨委書記賀二喜不在家,他去市里參加緊急會,對父親的處理是公司副書記決定的。賀二喜回來之後,聽到我父親下放的消息就火了,一個電話把公司的副書記叫了去。那個副書記剛剛跟賀二喜說了兩句,就被賀二喜揚手一拳打了個跟頭。賀二喜破口大駡著粗話:"我操你們的八輩祖宗,李震方跟那個娘們兒早已經沒事了,你們還相信那個娘們兒的話!" 但是,一個賀二喜是推不翻既成的組織決定的。父親還是被下放處理了。賀二喜親自去車站送了我父親。送父親走的還有拄著拐的劉叔叔,還有另外幾個我不認識的叔叔阿姨。那天,我是第一次見到賀二喜,只知道這個絡腮鬍子,臉上有刀疤的伯伯是父親的戰友,是個曾經騎馬打仗的大官,卻不知道他還是父親的情敵。賀二喜看看我父親,又凶凶地盯著我說:"跟你爸說幾句吧,他要走了。說吧。"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當時我還不知道下放是怎麼一回事,是不是就跟爸爸平常出差開會一樣,過幾天爸爸就回來了。我怔怔地看著爸爸,爸爸摸著我的頭笑著說:"那地方太冷了,你就留在這裡吧,過幾天你老家的媽媽就來接你了。我走了,你要聽話,聽賀伯伯的話。" 父親又跟賀二喜握握手,兩個人好長時間沒有鬆手。似乎有什麼話還沒有說完,但是他們什麼也沒有說。我長大之後,才明白這是多麼坦蕩的一握啊。 後來車鈴響了,父親就上車走了。我當時突然感覺不對了,猛然追著火車奔跑起來,我在風中放聲哭了,我已經意識到可能很長時間不能看到爸爸了。 賀二喜追上來一把摟住我,我看到他那疤臉上有大顆大顆的淚蛋子滾下來。我至今一直很被父輩們之間這種戰友的情誼所感動。我絲毫不懷疑這其間的真誠。 劉叔叔突然長嚎一聲:"李書記,您多多保重啊"他喊完,似乎用盡了一生的力氣,便蹲在一邊,無聲地哭了。 父親的悲劇,除去那場社會悲劇的原因,很大程度上是他的性格所致。當然也不能不說我母親古玉雪給他帶來的厄運。母親被捕六年後對我父親的揭發,便使我父親的檔案裡被注明了"特嫌。控制使用。"這些,父親是不知道的。一直到l978年為父親平反時,才撤出了這個結論。我當時看著那幾張泛著黃色的紙頁,心裡悲哀極了。父親是背著這個結論走進老年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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