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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父親在古玉雪被逮捕之後,寫了一份深刻的檢查。由此,他得到了組織的原諒。據說,他這個檢查是在賀二喜的幫助下完成的。如果沒有賀二喜,他無論寫怎樣的檢查也是無濟於事的。父親得到了組織的原諒之後重新開始工作,不久升任鋼鐵公司第二煉鐵廠黨委書記。他在保州市鋼鐵公司一直幹到1960年,突然被人揭發曾經在過去的工作中散佈過反黨言論。揭發人當時保密,後來才知道,竟是我母親在獄中交待的。本來已經從父親現實生活中消失了的母親,又向傷口剛剛癒合的父親射來一支硬箭。於是,父親中箭落馬。他以漏網右派的身份被下放到黑龍江的林區去採伐。許多戰友認為他肯定不會活著回來了,於是,我被送到了李家寨我父親的妻子那裡。誰知道父親竟堅強地活到了"文革"結束,"文革"後,他的問題得到平反,在林區擔任了一個普通職務,再後來,他就離休,1978年,我那年邁蒼蒼的父親從黑龍江林區回到了我現在住的這座城市。他本來可以留在林區。但他想回來。他說:"人老了,戀舊啊。"父親戀什麼呢?

  我現在居住的這座城市,"文革"後蓋了不少幹休所,裡邊擁擠著父親的許多戰友,他們都是以共和國功臣的資格閒居著。漸漸地,他們的隊伍越來越小了。到現在,據我所知,像父親這樣資格的,還有不足200人了。有的現在已經言語遲鈍,有的終日躺在床上,連房門也出不來了。歷史無情地淘洗著當年的英雄們。

  父親離休後的樣子很讓我擔心。他不打麻將,也不跟著那些老人們練氣功。他除了讀書看報,總去街上目中無人地亂走,有時還膽大妄為地橫穿馬路,且並不在乎來來往往像潮水一樣卷來卷去的車輛。我總預感父親會出什麼事情的。果然,那天走在街上,他被一輛轎車撞了。

  這些年,城市裡的轎車多了起來。仿佛一夜之間從天上掉下數不清的車。隨著這種繁榮,城市的交通事故也繁榮起來。父親出事的那個月的交通通報說:"共發生惡性交通事故178起。"父親只是繁榮中的一起。

  那輛撞人的轎車繁榮了一下交通事故之後,就匿事跑了。沒有人記住那輛車的牌號。目擊者只記得那是一輛進口的豪華轎車,凡是能夠坐那種轎車的,或者是有錢的,或者是有權的。然而,這個或者有錢或者有權的肇事者,競相當卑劣地跑掉了。父親的腿被撞斷了,他昏昏地躺在馬路上兩個多小時,沒有一輛車在他身邊停下來。最後還是來了兩個交警,問清了他的身份,打電話把我喊了去,父親才住進了醫院。醫生恨道:"只要提前一個小時,老人的腿就能保住。"

  只好截肢了。

  我小心翼翼地把要截肢的情況告訴了父親,我耽心他接受不了這個現實。沒有想到父親是那樣平靜。他聽我結結巴巴地講完了,淡淡一笑:"截吧。"說完,兩隻古井一樣的眼睛就怔怔地盯著天花板。天花板上有幾隻蒼蠅在捉對廝殺,它們嗡嗡地叫著,好像陷入了一場糾纏不休的或情或仇的糾葛裡。

  這場交通事故,我們當天就報案了。但是,那撞人的至今沒有下落,也許他們已經忘記了,他們曾在城市繁華的路段撞倒過一個老人。現在的人們是很容易忘事的,現在的人們是不願意對責任負責的。據交通隊的同志講,這幾年汽車肇事逃走的事情太多了。還發生過一個司機撞倒了一個婦女後,被人截住,那個司機豪氣沖天地把婦女拉上車,說是送往醫院。人們輕信了。可是那個司機卻把婦女拉到郊外,扔到了路旁的溝裡。那個婦女被人發現時,已經過了十幾個小時,卻早已經斷氣。哦,如此說,我父親算是幸運的了。

  父親截肢出院之後,他的生活內容發生了重大變化,他天天不再讀書看報,而是先去練氣功,然後就是拄著一支拐,到街上找幾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去打麻將。一萬、三條、東風、白板,嚷成一團,樂不思蜀。每到吃飯的時候,我或者妻子還得去到街上找他回來。

  那天,我去找父親,見父親手裡拿著一張西風,喃喃地自語:"變了,變了。怎麼會又變成西風了?我要得是東風嘛。"

  我望著只剩下了一條腿,而且頭髮幾乎落光了的父親,心裡一陣酸楚。父親老了,他已經知道自己就要離開這個世界了。而當年的父親是怎樣的威風啊。父親曾經有過讓人傾慕的歷史啊!我望著這個手裡拿著一張西風的老漢,心裡一陣酸疼。我不忍再看他,轉身走了。走出很遠,看到父親仍然拿著那張牌。在那裡發呆好像正在考慮一個類似於生死攸關的命題。

  那天晚上,我口氣嚴肅地對父親說:"爸,您別在街上打麻將了。您也算是一個老革命了,天天搓麻,就不怕人家笑話你嗎!"父親怔怔地看看我,似乎聽明白了,像個聽話的孩子似的點點頭,然後就木木呆呆地坐在沙發上。日光燈下,他那稀疏了的白髮,像一根根白色的鋸條,硌得我眼疼。我突然後悔不該這樣對父親講話。父親啊,他英雄過的那個年代真的是過去了。否則,我怎敢這樣對他講話呢?如果時間可以進行物理搬運,那麼父親和他的同輩們,會用怎麼一種姿態來對待當今的現實呢?

  自1954年我與母親古玉雪分別,當我們母子再見面時.已經是26年之後了。26年以後,我的母親古玉雪,已經是白髮蒼蒼了。

  歲月無情。這句人人知道的話裡深深藏著的每個人的慨歎是不同的。

  1980年4月17日,天刮著大風,天地被攪得昏昏黃黃。我暈頭暈腦地坐了三天兩夜的火車,又坐了一天一夜的汽車,匆匆趕到西北某地那個勞改農場,去接平反出獄的母親古玉雪。在內地,這個季節已經是春暖花開,而這裡依然是草木黑黑,沒有生氣。我在一間插滿了鐵條,像鳥籠子一樣的農場宿舍的候客室裡等候了幾分鐘,一個表情像沙漠一樣乾燥的女管教幹部,領來了一個身材瘦小且佝僂的老女人。我明白了她就是我的生身母親古玉雪。

  當我看到站在我面前的這個表情木訥的老女人,看到歲月在她臉上刻下的縱橫交錯的皺紋,我找不出一絲她曾經有過的青春的影子。我暗暗奇怪,難道她就是那個曾經讓我父親神魂顛倒不惜和賀二喜一度反目為仇的古玉雪嗎?我突然強烈感受到了歲月的殘酷。我由此突然懷疑"衝冠一怒為紅顏"這句古話的可信性。世間有多少欲死欲活的愛情,能經得住光陰的驗證呢?

  上天安排好了的是,母親出獄那天,正是我父親被下放的20周年紀念日。這一對生死茫茫的男女啊。

  古玉雪聽我通報了姓名,怔了許久,才木木地點頭,就再無話。那天,因為沒有趕上火車,我和她就在那個小鎮住了一宿。晚上,我小心翼翼地把我父親被下放到黑龍江的經過告訴她,她依然沒有表情。過了許久,她那削瘦的雙肩顫抖起來,讓我想到了在寒風中戰慄的枯葉。她使勁用手帕捂住嘴巴,兩行渾濁的淚水澀澀地淌下來,很快就把一張滿是皺紋的臉,弄得一塌糊塗了。她就這樣無聲地哭著。終於,她突然啞啞地喊起來:"是我害了你爸爸啊。我恨死我了。"她一把抱住我,嚎啕起來。

  那天晚上,窗外大夜如墨,野野的狂風惡惡地撲打著門窗,仿佛要向我講述一個淒絕的傳說。

  我至今記得,我當時心如刀割。我不曾料想她竟悔恨到這種程度,由此我開始懷疑母親對我父親愛情的真實。我可憐的母親,作為一個從風雨飄搖的舊中國過來的小知識分子,對我父親究竟會有多少理解和愛呢?誰又敢保證她沒有攀附投機的成份呢?或許我太陰暗了,但反思父母的這一個悲劇,我寧願相信父親比母親更真誠些。我突然有些討厭起這個有些病態的老女人了。半年之後,當我的妻子焦越南躺在省城婦幼醫院的產床上,呼天搶地欲死欲活的時候,我才猛然間原諒了古玉雪。她是我的母親啊,她當年在生下我的時候,也曾經歷了這樣一場生死的煉獄啊。

  讓我無話可說的母親啊。

  使我不解的是,母親出獄後,竟沒有跟我的父親結婚。僅管父親的妻子袁桂蘭已經死去多年。母親也沒有來省城居住。她住在保州市。母親平反後,保州市鋼鐵公司分配給她兩室一廳。1982年,我和妻子回到保州市去看母親,我問母親:"您和我爸爸結婚吧,行嗎?"

  母親搖搖頭:"算了,我們都老了。彼此心已經死了。"我問母親:"您恨他?"

  母親搖搖頭:"不恨。"

  我猶豫地問:"那您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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