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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煙土仍在黑市上交易,小偷仍在街上作案,妓女仍偷偷摸摸在街上拉客……父親講,當時社會秩序太亂了,或者說已經亂得沒有了秩序,一些戰士莫名其妙地就失蹤了,有的被人暗害了,有的開了小差,有的則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了。

  父親在這座亂哄哄的城市駐守了一個多月,後來就轉業到這座城市公安局,任刑警隊長。

  父親在保州市公安局幹到1951年底,就被賀二喜調到保州市鋼鐵廠(一年後擴建為鋼鐵公司)。父親在保州鋼鐵廠任辦公室主任兼秘書處長。這應該是一個前程似錦且不好估量的職業。父親任辦公室主任還是稱職的。父親當年曾經跟著望龍山的白義彰學過四書五經,還曾經到林山縣師範學堂讀過兩年書。父親參加革命之後,又學習了馬克思、列寧和毛澤東的書。於是,父親就成了有革命文化的幹部。連天的炮火一經停止,文化就有了超越出槍桿子的優勢,所以,有文化的父親就很受重用。按照他的一些老戰友的說法,當時我父親有望升任公司黨委副書記,他若不出那一樁風流韻事,以至斷送了政治前程,連黨籍也險些沒保住,他現在或許已經是省一級的幹部了。也許真的會這樣?

  我常常負疚地想,我這可悲的生命或許是用一個省長的職務換來的?

  也有人說,我父親的悲劇就在於他是一個讀書人,讀書人喜歡讀書人,於是就喜歡出了問題。由此看來,"喜歡"這種人類行為,一旦過了頭,就不會是什麼好事了。樂極生悲,大抵如此。1952年,保州市鋼鐵廠擴建為鋼鐵公司,為支持國家的鋼鐵事業的發展,有一大批技術和文化幹部調到了鋼鐵公司。其中一個叫古玉雪的女同志迷住了父親。這裡要說明的是,古玉雪是野民嶺古家莊人。她的父親就是當年被林山縣蘇維埃鎮壓的反革命古鴻光。按說,李、古兩家是有血海深仇的。但是父親似乎不在意這些。他愛上了古玉雪,而且愛得有些不可自拔。父親的悲劇由此開始。悲劇得由此一蹶不振。

  我走訪過父親的一些老戰友,他們回憶說,古玉雪那時長得好漂亮,愛笑愛唱。他們使用了一句陳舊的比喻,說古玉雪像一枝花。古玉雪是學醫的,她在鋼鐵公司的職工夜校當教員。傳說,每逢古玉雪上課時,夜校裡總是坐得滿滿當當的。我總不大相信,我推算,那一年古玉雪應該是30歲,一個30歲的老姑娘怎麼會是一枝花呢?

  姑且就算古玉雪是一枝花吧。鋼鐵公司的黨委書記賀二喜也喜歡上了這一枝花。於是,父親就有了一個強勁的情敵。脫下軍裝之前,賀二喜是團長,父親是他手下的一個營教導員。賀二喜很賞識我的父親,因此,賀二喜當了公司書記之後,才調我父親來給他當辦公室主任兼秘書處長。這應該是一對鐵心鐵膽的上下級,卻成_『情場中的對手。該如何較量?賀二喜的優勢大二F父親,他是參加過長征的老幹部。妻子在戰爭中犧牲,獨身。無子女,無家室之累。我父親則是有家室的。但我父親的一些優勢也大於賀二喜,有文化,30歲出頭,年輕英俊。賀二喜則是40歲開外,一張有四寸長刀疤的臉,一副能使天下所有的林黛玉們望風而逃的兇惡的面孔。

  情場逐鹿誰得手?戰友們都紛紛來勸父親退出這場角逐,把古玉雪讓給賀團長。

  在戰場上對賀二喜惟命是從的父親,競昏了頭似的,毫不讓步。他一面抓緊與那個鬥大的字認不下幾籮筐,死活不進城,仍在野民嶺李家寨當村支部書記的妻子袁桂蘭離婚;一面加緊對古玉雪的攻勢。後來乾脆利用職權把古玉雪調到鋼鐵公司秘書處,當秘書。並對再來勸他退出角逐的戰友們大發雷霆:"我就是要娶古玉雪,豁出去這個處長不當了,也要娶她。"

  不愛江山愛美人。這是一句氣吞山河的愛情誓言,也是一句誤人誤事的蠢話。情場使人變傻,大概人同此理。我可憐的父親也不能免俗。遺憾的是我至今沒能瞭解這段男歡女愛故事的全貌,如果能細細寫出來,相信也會使當今的情種們淚飛如雨。

  父親經過了兩年多的離婚大戰,竟以失敗告終。袁桂蘭不肯離婚,最要命的是父親必須到林山縣的縣法院去請求離婚,而當時林山縣的縣委書記是我大伯李震傑。縣委書記李震傑對弟弟李震方這種陳世美的行為深惡痛絕,他堅決反對我父親離婚。縣法院誰敢成全我那十萬火急鬧離婚的父親呢!

  於是,可憐的父親就不能和古玉雪結婚。更悲劇的是古玉雪卻懷孕了。這樣就既成了亂搞男女關係的事實。古玉雪受了處分,被下放到第一煉鐵廠去勞動了。父親也因此被停職檢查。事已至此,賀二喜悻悻地退出了對古玉雪的角逐。

  於是,就有一個記者恨恨地寫了文章,在保州市的報紙上刊出來了。文章指名道姓地對我父親進行了道德攻擊,說我父親是喪盡天良的陳世美,一進城就被花花世界迷住,另覓新歡,企圖甩掉用小米支援了革命的農村妻子。父親的惡行一經見諸報端,他的政治生命就宣告完結了。人們盼著給父親一個很像回事的處理。很快,他的處理結論也就有了。但是很讓人們失望:黨內嚴重警告處分,撤公司辦公室主任和秘書處長的職務,調鋼鐵公司第一煉鐵廠任車間主任。據說,這個處分在當時有很多人不滿意。但是,這個處理決定是在公司黨委書記賀二喜的堅持下強行通過的。否則,對父親的處理會比這更嚴重。父親的情敵保護了他,這在今天似乎是不可思議的事情。但是,公司黨委還做出了第二個決定,讓古玉雪立即調出保州市鋼鐵公司。

  李震方和古玉雪這一對男歡女愛的露水鴛鴦,就這樣生生被拆散了。但事情沒有最後結束,古玉雪還沒有調走之前,已引起政工部門的注意,公司組織部門開始對古玉雪的歷史重新調查,調查在幾個月之後很快有了結論:古玉雪在林山縣學堂讀書的時候曾參加過三青團,而且和國民黨特務有過接觸。特嫌?1954年5月1日,當全國工人階級慶祝解放後的第五個國際勞動節的時候,正在煉鐵廠車間加班幹活的古玉雪被抓走了。她競沒能和我父親見上一面。她和他都不曾想到,古玉雪這一去竟是26年。而且26年後,這一對曾經愛得死去活來的男女,竟再也沒有見面。

  古玉雪給我父親留下一個不滿三歲的兒子。這是他倆苦戀一場的惟一收穫。說不清是碩果還是惡果。這個孩子名叫援朝--援朝就是我。我很不光彩地來到人間,卻有了一個十分光彩的名字。

  父親把我一年一年地帶大了。

  寫到這裡,我已經十分難過,為了我的出生,我的父親和母親都付出了過於沉重的代價。我是以一個私生子的身份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或者說是一個有婦之夫和一個女人私情的產物。一個沒有經過人類文明生產原則的承諾,就冒冒失失跑到人間的生命。一直到許多年之後,我仍羞於提起我的父親和母親。我在內心世界中,至今仍覺得自己是一個孽障。這種負罪感或許會像陰影一樣緊緊纏繞我的一生?這真是悲涼沒頂的事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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