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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我努力讓自己靜下來。我問:"這事跟趙鐵講了嘛?要讓趙鐵送一張支票去才是。"趙鐵是我岳父單位的現任廠長兼黨委書記。

  妻子哭道:"有什麼用?他們廠裡現在也窮兮兮地沒錢啊。"我說:"不管有錢沒錢,總要先跟他們講一聲的。行了,我就去。"我放下電話,奔了出去。

  岳父離休前是這家被服廠的黨委書記。這家小工廠只有二百多人,是一個市屬的國營企業。現任的廠長趙鐵是一個轉業幹部。趙鐵是從部隊轉業下來的一個傷殘軍人。他20年前在唐山抗震救災中,一條胳膊被砸斷了,扔在了唐山。岳父在廠裡有的時候,趙鐵是車間主任。岳父跟趙鐵鬧不來。兩個人針尖刀刃地鬧了好幾年,最後還是以岳父離休結束了戰鬥。

  我趕到醫院時,全家人正在為住院費的問題發愁。岳父已經確診了。現在家人好像已經並不在意岳父的病況,而是這筆醫療費怎麼辦了?

  妻子告訴我,岳父的手術費和手術後的化療費需要四萬多塊錢。而現在家裡一下子是拿不出這麼多錢的。退一步說,就是家裡現在能拿出這些錢,也是要使出絕力的。面對這樣一個近乎是天塌地陷的數字,當然是要找岳父的單位的。而岳父那個單位現在的經濟狀況卻是非常的不好。

  也許是我們談論的聲音太大了,讓病房裡的岳父聽到了,他讓人攙著走出來。他盯著我們問:"怎麼回事,醫藥費解決不了?"

  我們面面相覷,什麼都瞞不住了。

  妻子呐呐地講了關於醫療費用的情況。

  岳父的驗陰著,他哼了一聲:"扶我去打電話。"

  妻子忙陪笑:"爸,您別急,這事我們去辦。"

  岳父粗暴地推開我妻子,讓我們攙著去了醫務室。岳父抓起電話,撥通了,我們在一旁聽著岳父跟趙鐵發脾氣。

  岳父驗漲得通紅:"趙鐵,我告訴你,我也是給廠裡幹了幾十年的人了,我現在這樣了,廠裡如果連住院費也不肯掏,那我就去市委告你們。"岳父把電話摔了,眉頭皺著對我們講:"你們就去找趙鐵,看他敢不給錢。"

  岳父的電話果真奏效了,當天下午,趙鐵派會計送來三千塊錢,他自己卻沒有露面。而這三千塊錢無疑是杯水車薪。趙鐵也太摳門了,我和妻子去找趙鐵。然而,找趙鐵竟是非常困難。我們到單位和他家去了十幾次,他都不在。

  我感覺趙鐵在捉弄我們。我咬牙切齒地對妻子說:"我就不相信找不到他。"

  那天晚上,我和妻子就在趙鐵家的門口蹲著。大概在半夜的時候,趙鐵回來了。他正要上樓,我喊了一聲,他愣住了,看了我們一眼,淡淡地說:"上樓來說吧。"趙鐵的嗓音沙啞,像是感冒著。

  我和妻子跟他上了樓。進了家門,他把燈打開。燈光下,他的臉有些蒼白得好像失血。我盯著這個滿臉愁色的中年漢子,他有一隻袖管空空的。

  房間裡十分簡陋。兩隻破舊的沙發,一張單人床。我聽岳父說過,趙鐵的妻子已經死了多年,就一個孩子也上大學去了。他現在一個人過著。

  趙鐵苦臉看著我們,笑道:"坐吧。對不起,也沒有開水了。"我擺擺手:"不用客氣。我們是來問錢的事的。"

  趙鐵點著一支煙。我發現他單手點煙的動作非常熟練。趙鐵深深吸了口煙:"我是在躲你們的。"

  我和妻子一愣,沒想到趙鐵這麼直爽。

  趙鐵苦苦一笑:"沒辦法,你們也去過廠子了,都看到了。現在廠子就那樣了。車間都出租了。辦了歌舞廳和電子遊戲廳了。工人們都放了長假。只有二十幾個工人上班。你們說要三萬,我實在沒有辦法。現在廠裡已經有五個重病號了,都需要錢啊。錢啊……"他停了停,把煙蒂扔在地上,用力地踩滅。又說:"焦書記是我們廠的老領導了,我們應該首先解決,可是我們……不說這些了,我們一定想辦法,不會讓焦書記為難的。"趙鐵突然說不下去了,眼睛濕濕的,背轉身,眼睛看著黑黑的窗外。屋裡一陣沉默,只聽到桌上的一架馬蹄錶在嗒嗒地走動。這已經是一隻老表了。我幾乎猜不出它的實際年齡。但我相信,它擺在這裡,是因為它一定有一段非常的經歷。正面牆上是年輕時的趙鐵和一個很漂亮的女士合影。我想那一定是趙鐵故去的妻子了。這張照片應該是一個怎麼樣的故事呢?我重新看著趙鐵。他轉過身來,艱難地笑笑:"你們相信我說的話嗎?"我明白趙鐵講得都是實話,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渾身燥熱起來。

  過了好一刻,趙鐵長歎一聲:"請你們轉告焦書記,我趙鐵決不是為難他的。今天我已經讓會計準備了些錢,真是不多。我也沒有辦法,有些錢是從……算了,就這樣吧。下來我再想想辦法。你們明天去會計科吧。"

  我和妻子告辭。趙鐵送我們出來。樓道裡的燈光很是昏暗。趙鐵沙啞地說一聲:"我不下去了。"我回過頭來說:"您請回吧。"昏暗的燈光下,我看不清趙鐵的臉,但感覺到他在流淚。

  我們在樓梯上轉了幾個彎,聽到了趙鐵關門的聲音,沉悶極了。不知怎的,我又想到了趙鐵桌上的那只舊式的馬蹄錶。後來很長時問,那只表的沉重的鐘擺,總在我夢中出現。

  第二天,我們去了岳父的廠子。先到了趙鐵的辦公室,他不在。那個姓李的辦事員告訴我們,趙廠長去推銷了,讓我們去財務科。

  我們進了會計科。那個瘦瘦的會計似乎已經等我們了。他艱難地笑笑:"來了啊。"就推過來一個紙包,很大。我計算了一下,如果裡邊是十元的票子,那這些錢至,珍應該有五萬塊。趙鐵真是不虛言啊。

  我感激地笑笑,就打開了那個紙包。我愣在了那裡,妻子也呆呆地愣住了。

  會計尷尬地朝我們笑著。

  一堆髒乎乎的錢就推散在我們面前,裡邊還有許多五角錢的票子,髒兮兮地和我們對視。我傻在了那裡。

  會計的聲音突然喑啞下來:"不好意思,許多都是這兩天收上來的門票錢。請你們點一下。"

  妻子看看我,我的頭突然疼起來,我對妻子說:"你點一下吧。我去廁所。"我跑了出來。我蹲在門口的臺階上,點著一支煙。我腦子裡一片空空茫茫的。夏日的風呆頭呆腦地在街上吹著。對面是一個賣磁帶的小店,一個歌星正在嚎叫著,像是被熱得發昏了的吼叫。我聽得清楚,那是一隻很舊的歌子了:

  花籃的花兒香啊,

  聽我來唱一唱,唱呀一一直。

  來到了南泥灣,

  南泥灣好地方,好呀地方。

  好地方來好風光,好風光來好地方。

  到處是莊稼,遍地是牛羊……

  我一時恍惚,不知道這樣的歌子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唱法?好像是張三的一件衣服,被李四穿上了。還是那件衣服,卻是那樣的不合適。精神變成了形式,神聖變成了小丑。一切都已經失範。

  過了很久,妻子出來了。她哀哀地看著我,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走吧。"

  我站起身隨著妻子走出去,妻子突然聲音軟軟地:"不用再找趙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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