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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我不解地看著妻子。妻子艱難地搖搖頭:"剛剛會計告訴我,上次那三千塊錢,不是廠子給的,那是趙鐵自己的錢,是他存了幾年的殘廢金。"

  我像給人打了一棍子,呆果地看著妻子。妻子的淚流下來了。

  我心裡一酸,眼睛就模糊了。城市裡悶熱的風呼呼地烤著,真像一個蒸籠,但我突然明白了,這城市不是一切都會被蒸得水軟,比如趙鐵。

  我沒來由地想起了趙鐵那只扔在了唐山的斷臂。

  小麗還是沒有消息。全家人似乎已經疲憊不堪了,沒有人提議再出去找了。全家已經花掉了近乎幾十年的積蓄。我為于淑蘭跑工作的事情,現在已經到了要勁的關頭。我的一個戰友已經為于淑蘭又聯繫好了一個接收的廠子--玻璃總廠。廠長田軍是我一個戰友的同學,是市里很有名的扭虧大王。田軍聽我介紹了于淑蘭的情況,拍著胸脯說:"沒問題,我這裡缺少懂業務的倉庫保管員。我只等他們放人了。"

  我這個戰友,不知道用了什麼辦法,搞到了一張主管張廠長的某局長的條子。我拿著條子去找姓張的廠長。我已經見過那個張廠長,是一個黑胖胖的大漢,我曾暗想這種人應該去搞一種四肢發達的行當,如何竟搞起了企業。

  我是那天下午去于淑蘭廠裡的,我知道張廠長一定是個吃喝玩樂的傢伙,上午一般都是因昨天晚上熬得過火,要補覺的。一般來說只有下午去找他才能在。我輕輕地敲門,一個女人的不耐煩的聲音說:"敲雞巴什麼嘛,進來,進來!"

  我進去了,見到張廠長睡著了。他躺在辦公室的一隻真皮沙發上,兩隻腳蹬在一隻漂亮的茶几上,睡相十分的難看。如雷的呼嚕聲中,長長涎水小河一般流下來。我聞到了一股濃烈的酒氣,我還注意到,他那黑黑的脖子上,戴著一條粗粗的金鏈子。辦公室裡還有一個漂亮的女人,認真裝修過的臉上桃花燦爛,她斜靠在沙發上,當然也是喝多了。剛剛罵人的話,我也就不能在意了。我忍住氣賠著笑臉:"我找張廠長,我是來調于淑蘭的檔案的。"我怕那女人講出不客氣的話來,忙叉說出某局長的名字,把條子也遞過去了。

  那女人愣了下,接過條子看著,又看看我,仿佛我這張條子是冒名寫的。

  女人又看看我:"你跟局長認識?"口氣軟和多了。我忙笑道:"挺哥們的。是不是請張廠長……"女人笑道:"你要早說跟局長是哥們,不早就辦了。甭喊廠

  長了,他這些日子也累壞了,讓他多睡會兒吧。你等著,我去拿檔案,開調令。"女人朝我飛了一個媚眼,就轉身出去了。

  媽的,就這麼簡單?我長出一口氣。坐在屋裡等那女人。我抬頭看看四周的牆上,都是一些錦旗和獎狀。最讓我好奇的是,正面牆上貼著一張很大的財神。那財神朝我微微笑著。我看著那個躺在沙發上的張廠長,此時正鼾聲如雷。

  我終於等來了那個拿著調令抱著檔案的女人,她把調令交給我,笑道:"久等了。"又將于淑蘭的一萬塊錢風險抵押金交給了我。

  這個女人變了個人似的,溫情脈脈地送我出了廠門,在廠門口,這個似乎能當張廠長一半家的女人,說了一句把我嚇壞了的話:"如果您肯幫忙,請跟局長說說,我也不想在這裡跟著這個王八蛋幹了。我……"女人眼圈一紅,眼睛裡就有了閃亮的東西。我腦子蒙了一下,還沒來得及多想,那女人已經轉身走了。我傻瓜似的愣在了那裡。

  于淑蘭終於如願以償,到田軍廠長的廠裡上班去了。1999年元旦,作為答謝,我把田軍廠長請到家裡來喝酒。那天下著小雪,田軍一身寒氣地來了,進了門就不好意思地說:"還這麼客氣啊?"那天我們喝得很多,田軍的話也多了起來。我發現田軍是一個很深沉的人。他講了很多這些年當廠長的感受。他說:"中國的工人比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的工人都通情達理。這些年我感覺改革的節奏太快了些。從砸三鐵開始,總是在折騰工人。已經十幾年了,難道改革還沒有到位嗎?現在有一種怪現象,講穩定的廠長成了保守派,天天一個點子亂折騰的倒是成了改革創新。這話也許有些反動了,改革現在到處被人們亂用著錯用著。一個廠長,一個政府官員,如果他只是嘴上喊著改革,而心系他處,那麼風險就會影響公益。現在企業搞成這個樣子,讓人的感情非常複雜,連談、一談這個字眼也感覺沉重。"田軍突然停住了,眼睛裡流露出一種費解的東西。我讀懂了,那是一種正常人的迷失。

  窗外的雪漸漸失去了耐性,漸漸大了起來,雪片子和著冽冽的北風呼嘯著在空中旋轉。樹的枝椏在風中嘩嘩地作響,時而掀起一片海濤般的吼聲。我覺得我的心在這海濤中沉沒。

  那天,當田軍喝盡最後一杯酒時,他長長噓出一口氣:"我們玻璃總廠在我去之前,竟有兩年多不開工資.可是工人們沒有一個找政府去鬧事的,就算他們不鬧事,他們就在大馬路上坐著,那全市就得亂套了。可他們沒有,他們除了自己想辦法謀食,就是老老實實地在家裡等著,等著工廠復興。這本身就是一件悲壯的事情。工人是我們改革的主力軍啊。而不是包袱啊!"田軍說到此,已經淚如雨下。

  我無言以對。

  焦小麗還是沒有一點兒消息。

  我可憐的內弟:襄越北襖舊是瘋瘋癲癲的。

  十 胡士輝下毒

  五舅回憶說,埋葬了焦難先,78軍只留下鄧天楨部在倉南縣佯守,其餘所部當夜就從倉南縣撤出來了。第二天臨近中午的時候,部隊開進了曹侯縣城。縣城的街上空空落落,極少見到行人,有一種墳場的氛圍。街道兩旁的店鋪都關閉了,門窗縫隙裡時而閃動著膽怯的目光,窺視著這一支突然湧進城來的部隊。

  二舅在縣府前下了車,喊來五舅:"古副官,讓弟兄們到學堂和客棧去住,儘量不要打擾老百姓。再找城內的糧行和大戶人家征些軍糧,給人家扣張條子。"

  五舅苦笑道:"人家若是不肯呢?"

  二舅不耐煩道:"莫非這還要我教你嗎?"說罷,轉身同譚家軒進了縣府。

  曹侯縣的鹿縣長早已在縣府門前迎候。鹿縣長是一個有幾分女人氣的胖子,他客客氣氣將我二舅和譚家軒迎進了縣府。二舅在院中止住腳,看著院中幾棵高大的古柏,問道:"貴縣有些歷史了吧。看得出這幾棵老樹定是有些名堂了。"

  鹿縣長笑道:"鹿某孤陋寡聞,聽說是明末一位名士侯朝宗栽下的。不知真偽,存疑了。"

  二舅盯住那幾棵古柏唏噓了一陣,突然轉身問鹿縣長:"鹿縣長,你怎樣看侯朝宗這個人啊?說說看。"

  鹿縣長笑道:"說不好。只是李香君還能守節,可是這個侯朝宗連一個煙花女流也抵不住,不免讓後來的瀆書人有些洩氣。"

  二舅搖頭笑道:"不然,不然。照我看這個侯朝宗倒是識務的。那個李香君為那個倒黴的小朝廷守節,卻橫遭那個小朝廷的淩辱,那還為他們守什麼節呢?人家大清朝的開國皇帝可正經是一代明主啊。"說到此處,他意味深長地看了身旁的譚家軒一眼。

  譚家軒臉上不動聲色,笑道:"軍座在發思古之幽情了。"

  鹿縣長怔了怔,也在一旁笑道:"古軍長文武雙全,真是好學問,好議論,讓人聽來別開生面啊。"

  二舅仰頭看衙前的一副對子:辯口懸河萬語千言常默默辭源倒峽連篇累牘自滔滔二舅讀了一遍,就苦笑一聲:"如此說來,上下幾千年,只是

  一句笑談了。真是書生意氣。"

  這時,突然響起一陣匆匆的腳步聲,五舅大步跑進來,滿臉喜悅:"報告軍座,胡士輝還活著,他要見你。"

  二舅愣了一下,旋即驚了臉:"胡士輝?在哪裡?"

  鹿縣長笑道:"是敝縣保安團長,常聽他說曾與古軍長相識。"

  二舅急道:"快快讓他進來。"

  五舅轉身出去,就引進一個滿臉絡腮鬍子的大漢。大漢站在二舅面前立正敬禮,顫聲道:"大哥,胡士輝前來報到。"

  二舅困惑地打量著胡士輝,猛地笑道:"你真是胡士輝,我不是做夢吧?"

  說著,倆人同時搶步向前,猛地抱在了一起。

  二舅突然鬆開胡士輝,抓起胡士輝的一隻空空的袖子:"怎麼……?"

  胡士輝不在意地笑道:"就是那年跟閏老西開仗,扔在了娘子關。我也被晉軍俘虜,後又逃出來,就到此地落腳。原想做個小本生意,不想被鹿縣長看中,就濫竽充數做了保安團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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