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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五舅回憶說。進入倉南縣那天陽光很好,78軍的部隊進入了倉南縣。縣城很靜,偶爾有零星的槍聲,更顯得戰後的倉南縣城一片寂靜。

  二舅一腳踏進倉南縣,就被那慘烈的場面驚呆了。街道上一片死亡的寂靜,到處是屍體,到處是血跡,到處是丟棄的槍枝。斷垣殘壁處的煙火仍在彌漫,嗆人的焦臭味在四下擴散著,升騰著。l96師的一些傷兵,倚在街道兩旁的太陽地裡,或躺或坐,大都蜷縮著,麻木了一般。前邊兩隊傷兵發生了爭吵,街巷被堵塞了。一排擔架停在了二舅身邊。二舅走到一個傷兵面前,問道:"你們的焦軍長在哪裡?"

  那個傷兵呆呆地抬起頭來,二舅看到這個傷兵腹部纏著繃帶,不斷向外泅著血,有些血已經幹結了,像鐵銹色。傷兵的臉七蒙著一層死灰的顏色,他傻傻怔怔地看著二舅,不說話,石化了一般。

  五舅一把揪住傷兵的衣領,罵道:"你他媽的聾了,長官問你話呢!"

  傷兵還是不說話,他望了五舅一眼,是一種瀕臨死亡的眼神。五舅有些膽怯地放開了手。

  二舅不再問,繼續往城隨走。走出幾步,身後卻猛然響起那個傷兵的慘笑聲。五舅回憶錄寫到這裡時說,當時聽到那笑聲真是很可怕的,像一隻受傷的狼那種瘋狂的長嚎。二舅怔了怔,卻沒有回頭。

  前邊突然沖過來一個軍官模樣的漢子,攔住二舅,充血的眼睛閃著惡毒的光芒。他大罵起來:"你們怎麼才他媽的來啊。讓196師全軍覆沒啊。你們這是借刀殺人啊,好歹毒的心肺啊!"他咒駡著,就揮拳向二舅打來。

  五舅飛起一腳,那漢子就跌了出去。

  五舅罵:"狗日的你敢亂來,老子斃了你!"

  在城西的一間倒塌了的房子裡,二舅找到了焦難先。

  焦難先已經死了,躺在一張舊席上。幾個傷兵默默地守在兩側。其中一個向五舅點點頭。五舅認出了是焦難先的副官林志成。林志成向二舅報告,焦副軍長的指揮所被日軍包圍,焦副軍長和他的衛隊拼死抵抗,最後焦副軍長自殺殉國。

  二舅皺緊眉頭:"當時你在哪裡?"

  林志成道:"我被焦副軍長派到城東督戰了。"

  二舅蹲下身,看到焦難先太陽穴上的槍洞。他掏出手帕,小心地拭去了槍洞旁的血漬,然後站起身,脫下了帽子,默哀了片刻。他轉身問林志成:"林副官,196師現在還有多少弟兄?"林志成道:"我粗略清點,大約還有一千三百余弟兄,包括傷兵。"

  二舅點點頭:"全部編進161師。"

  林志成愣了一下,猛地漲紅了臉:"軍座,不行啊,196師不能就這樣完了,不能啊……"林志成的淚水流出來了。

  二舅長歎一聲:"可是它已經完了。"

  林志成張張嘴,還要講些什麼。二舅揮揮手,不讓他再說。此時,抬頭看看漸漸西下的太陽,對五舅道:"傳我的命令,太陽落山時,全軍將士為焦副軍長送葬。"說罷,轉身對賀如飛道:"如飛,你馬上去請一個風水先生來,給焦副軍長找一塊墓地。"賀如飛一臉悲傷地點頭去了。

  譚家軒道:"軍座,是否傳令在倉南縣駐營。"

  二舅斷然道:"老子不在這個鬼地方挨日本人的炮彈!送走焦難先,全軍向曹侯縣城集結。"

  譚家軒為難道:"彭長官命令我們在這裡與佐田決戰……"二舅冷冷笑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鄧天楨道:"軍座,譚參謀長說得有道理,還是要從長計議。我軍不在倉南縣設立防務,怕是要授人以柄的。"

  二舅看了鄧天楨一眼,略略思索:"天楨,那你就暫留在倉南縣佯守幾日。若遇戰事,即向曹侯縣集結。記住,你切莫再學焦難先不識進退,把我整個的l61師再都送進去了。我們都是後娘養的,自己要愛護自己。"

  五舅回憶說,那天的黃昏時分,悲壯的軍號吹響了。十幾名號官站在城頭,一排銅號在夕陽中閃著金色的光。焦難先的棺槨在城東的一片田野裡下葬。這塊墓地是一個鬍鬚花白的老風水先生,騎著一頭瘦驢在城外踏勘了一個多時辰才選中的。這個風水先生是賀如飛從倉南縣城西十裡外的王家營請來。踏勘完了,風水先生卻沒有收二舅送他的一百大洋。二舅再三要他收下.老風水先生淒然一笑:"焦將軍為國捐軀,我怎好再收酬金呢!不要再羞臊老朽了。"說罷,向二舅深深一揖,便騎著那頭瘦驢,沿著黃黃的土道揚長去了。此情此景,讓二舅感慨了許久。一萬多名中國士兵,分成幾路縱隊湧向這一塊田野。一個方方正正的墓穴已經挖就。32名高大的士兵抬著棺槨緩緩走來。頭前的一個士兵一聲喊,焦難先的棺槨就穩穩地放進了墓穴。二舅第一個走上前去,接過士兵遞過的鐵鍁,掘了第一鍁土,奮力揚了下去,然後又把鍁交給了身後的譚家軒。他走出幾步,又回過頭,最後看了一眼就要被黃土掩埋的棺槨。他心底...陣苦痛,猛地仰天大吼起來:"嗨!嗨!"

  部下一時都被他吼得呆住,悄然而驚,肅然而恐,不禁隨他向天望去。只見夕陽如血,蒼山如海……

  一座墳山在一萬多名中國士兵的腳下巍巍壘起……

  五十多年之後,我曾經到焦難先的墳上去過。那墳幾乎已經不是墳,而是一個好大的山丘。上邊綠綠地種了許多果樹。許多小孩子們在上邊玩耍。我問當地人,這裡埋的是什麼人?人們竟答不上來。有人說這裡是亂葬崗,也有人說這本來就是一個土丘。我向他們提及焦難先的名字,他們都愣愣地搖頭。我心中一陣感慨。剛剛幾十年過去,焦難先的確已經被人們忘記了。歷史是多麼經不住時間的淘洗啊。

  插話:關於焦難先後人的一些情況

  五舅在回憶錄中寫道:焦難先娶妻較晚。l932年,焦難先駐軍在北平,娶了燕京大學畢業生胡倩文女士。胡倩文生下一子,取名焦之霖。焦之霖生下來便體弱多病。l940年焦難先犧牲時,胡倩文帶著剛剛七歲的焦之霖居住在重慶。後不知所終。焦難先是林山縣城關鎮人,焦姓是城關鎮。的小姓。城關鎮現在已經沒有焦姓了。焦難先的一個侄子焦世文於l942年參軍出來,再也沒有回去過。解放後,焦世文在省委組織部幹部處當副科長。他因為沒有文化,就沒有提拔上去。"文革"後,他當過省紡織局被服廠的黨支部書記,正科級(按副縣級待遇)。1986年離休。

  我曾向焦世文問過焦難先家室的情況。焦世文說,他伯父焦難先曾在城關鎮娶過一個女人。那女人姓劉。但娶親半年之後,焦難先便走了,沒再回來。那姓劉的女子也沒有生養,四年之後,抑鬱而死。如此說來,我五舅古建業在回憶錄中關於焦難先娶妻較晚一說不實。

  焦世文有一兒一女,兒子焦越北,是保州市麵粉廠的車間副主任。女兒一l焦越南,跟我是一個部隊的戰友。焦越南後來成了我的妻子。也許這是我寫這一節的主要動因。

  1997年,我的內弟焦越北夫妻兩個都不開工資了。焦越北是正式下崗,他妻子于淑蘭卻是上班不發工資。我曾經好幾次讓妻子送些錢給他們,可妻子每次又把錢拿回來了--內弟不要。內弟是個極要強的人。他說他可以給人打工。他學過電工,每天他都騎著自行車去勞務市場。他的自行車後架上綁著一塊小木板,上邊寫著:電工。字是用黑色油漆寫的,歪歪斜斜地很潦倒。內弟說,有時候弄好了,他一天可以掙幾十塊錢回來。可我知道,他常常弄得不好,連一塊錢也掙不回來。有一次我到他家,他正一個人悶悶地喝酒,他眼神獨獨地看看我,一定要我陪他喝幾杯。酒是當地產的那種兩塊錢一斤的劣質散酒。喝得時候,一股燙燙的感覺像刀子一樣直直地紮進胃中。我很懼怕這種酒,只能很小心地陪著他喝。他好像已經喝多了,面色潮紅,舌頭有些發硬,目光像棍子一樣僵直,凶凶地戳著我:"你說,像我這樣一個學過電工的,還能出去給人家打工。可是車間裡那些磨面的工人,他們怎麼辦呢?現在一個勁兒的嚷著讓工廠自救,他們有什麼本事去自救?他們當中有許多人已經五十多歲了,他們除了會用機器磨面還能幹什麼?他們老老實實幹了一輩子了,他們相信政府一輩子了,現在讓他們怎麼辦呢?如果是我們工人自己喊自救,這還算是人窮志不窮的一種氣節,可市政府讓這些人自己救自己,那麼還要市長幹雞巴什麼啊?"我無言答對,苦笑道:"這些都是國家的事,用不著咱們操心的。"我盯著手裡的酒杯。內弟目光軟下來,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又悶悶地喝酒了,再也沒說一句話。我知道,除了歎氣,我們還能說什麼呢?

  再說焦越北的妻子于淑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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