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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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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難先坐在吉普車中,看著車窗外。銀白的月光在街上流淌,車子似乎在水上飄遊。不時有巡邏車在街上呼嘯駛過,讓人感覺保州市彌漫著凶凶的殺氣。焦難先想起剛剛接受命令時,彭長官那雙笑眯眯的眼睛中藏著的殺機,彭長官要l96師先行赴倉南縣迎戰佐田。這一招既削弱了古建勳的實力,也為下一步將古建勳從78軍搞掉做了鋪墊。大敵當前,先要糾纏上這些無謂的內部爭鬥,焦難先一陣陣心寒。 吉普車剛剛要駛出城,焦難先猛地醒悟,吩咐司機調頭。副官林志成問:"軍座要去哪裡?" 焦難先苦苦一笑:"此一去不知是否還能回來。我想再去看望一下古老先生。" 吉普車重又開回城裡,顛顛簸簸轉進了一條小巷,在小巷的深處停下。 焦難先跳下車來,大步走到一個門前,抬手輕輕叩動門環。不一會,門就開了,迎出一個青年漢子。 焦難先微微一笑:"老先生睡下了嗎?" 漢子輕聲道:"老先生還在堂上作畫。剛剛還念叨將軍呢。快請進吧。"就閃身在一旁。 焦難先放輕腳步走進門。 這是一處老式的四合院。院中有一棵老柳,風兒吹過,枝條揚揚甩甩,弄碎了滿院的月光。院子裡種了一些花草,三面牆上爬著紅白紫三色相間的牽牛花,已經開敗。牆下有幾盆未放的新菊,窗前綁成支架的竹竿上,掛了一些絲瓜和扁豆,葉子招搖,在月光下十分惹眼,給人一種超凡出世的幽靜感。焦難先心中湧起一種感歎:萬物都在輕靈的生死中轉動。他的心緒一陣亂,有些傷感的東西浮湧上來。 焦難先走進正房,正房的客廳裡燈火通明,一個花甲老者,正聚精會神伏在寬大的紫檀木桌案上作畫。老者白髮灰眉,一縷長長的銀須在胸前飄灑,一身灰布衣服,透出一股道骨仙風的氣概。此人正是古鴻洲。 五舅回憶說,l940年78軍在保州市的日子裡,二舅和五舅去看望過他們的三叔古鴻洲,焦難先也曾作陪一道隨去看望。焦難先去看望古鴻洲,不僅僅因為古鴻洲是林山師範學堂第一任校長,更因為古鴻洲是民國的元老。古鴻洲早年東渡留學,後曾在E1本講學,還曾是日本現任侵華司令官崗村甯次的漢學講師。他在武昌起義後回國,先在黃興手下任職。後因與同僚負氣,就自薦到林山縣做了一年的縣長。因袁世凱要復辟稱帝,就憤然辭職去蔡鍔手下做了參軍,蔡鍔死後,他再度流亡國外,再後來回國,在國民黨政府任閒職。後來在南京當過一年代理副市長。1936年辭職,來保州市閒居,閉門修練丹青。古鴻洲名氣大,在軍界政界聲望很高,有許多弟子和故交,登門拜望者或求畫者如雲。就連天不怕地不怕的郭克武也曾上門問候,後又派人送了些禮物過來,以示敬重。 古鴻洲神情貫注,全然不曉焦難先進來。焦難先也不說話,輕輕上得堂來,靜靜地站在一旁,看古鴻洲筆走龍蛇。屋內靜得直聽呼吸響。 古鴻洲筆下是一幅潑墨山水。遠處幾座高山,畫得偉岸險峻似隱若現。兩隻蒼鷹沖天而起,飛揚拔扈。一塊烏雲遠遠移動,透出險象。山下有一條小溪,湍湍正急。三葉小舟,由澗底飄然而至,十分悠閒自得,似渾然不覺大雷雨在即。畫面張弛相對,疏密相間,極有章法。焦難先看得眼呆,失口叫一聲:"好。"目光就定在了畫上。 古鴻洲猛回頭,哈哈笑了。他放下手中的筆:"焦將軍來了,快快請坐。"就吩咐下人上茶。 古鴻洲笑笑:"將軍可是要出征,特來向老夫作別?"焦難先點頭道:"正是。特來向前輩求教。" 古鴻洲眉頭皺起,長歎一聲:"談何指教?國難當頭,哀鴻遍野。將軍自然要奮勇殺敵了。"此話講畢,屋內一陣沉默。 焦難先一時也無話,就把目光投到對面的牆上。壁上空空,只懸有一柄寶劍,魚皮古鞘,古色古香,讓人感覺絕非平常之物。一陣細碎的腳步響,焦難先轉身去看,見一個青年女子走到畫案前,將一硯研好的墨端上來。女子秀色姣麗,美麗中透著幾許憂鬱。焦難先曾聽到傳聞,古老先生有疾,常有一些姣美女子陪伴左右才可作畫。 焦難先問道:"前輩要畫什麼?" 古鴻洲笑道:"我擬畫一長卷。早已成竹在胸,只是我體力不勝,十分沮喪。" 焦難先道:"前輩身體有礙,何不另找一塊清靜地處,修心養性。如有打算,晚輩可以效力。" 古鴻洲搖頭笑道:"謝謝將軍美意。只是老朽腿腳懶散了,大概要在此地坐化了。" 焦難先笑笑:"晚輩有幾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古鴻洲微微一笑:"不妨。只管坦言講來。" 焦難先就說道:"現在國勢式微,危若累卵。人心也亂,人言也亂。外面對前輩頗有些謬論,以訛傳訛,難免要三人成虎啊。"古鴻洲哈哈笑了,抬手一捋胸前的白須:"我早已聽到不少,不外乎謠傳老夫與崗村的交往。老夫當年在日本的確做過崗村的漢學講師,但總不會以此給老夫定下一個漢奸的罪名吧。"焦難先搖頭歎道:"這倒在其次。日前,南京陳璧君女士曾在報上發表文章,說她曾在前輩門下學習丹青,諄諄教誨,至今不忘。陳女士此舉,只怕是顧左右而言它,對前輩名節多有不利啊。" 古鴻洲勃然變色,一拍桌案:"荒唐至極。一個賣身投靠的女子,國人難道會相信她的一套鬼話!" 焦難先道:"不論怎樣,前輩總有瓜田李下之嫌,難免授人以柄。恕晚輩直言了。" 二人一陣無語。 古鴻洲沉默了片刻,便站起身:"老夫謝謝焦將軍一番關懷。" 焦難先起身告辭。古鴻洲送他出來。 走到院中,古鴻洲道:"焦將軍,老夫多嘴了,你面上多有灰氣,怕是此去多有不測,當心為好。" 焦難先心頭一震,就有一種不祥。古鴻洲精通周易,與人說卦看相,常常一語中的。 風兒漫不經心地撥動著那棵老柳的枝葉,弄出一片碎碎的亂響,聽得人一陣陣心中焦躁。 古鴻洲微微一笑:"老夫姑妄言之,將軍姑妄聽之。" 焦難先苦苦一笑:"多謝前輩指點。國難當頭,晚輩也就顧不得愛惜自己了。生死禍福,只有聽天由命了。"說罷,就沉沉地行一個軍禮,大步走出了院子。他的步子有些澀重。 古鴻洲淡淡地看焦難先去了,臉上全無表情。許久,長歎一聲,又抬頭望天。 只見滿天月光如水。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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