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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野民嶺有的人家至今留有他寫的條幅,我一一個牙都掉光了的遠房舅爺就藏有一幅。那年,我回野民嶺採訪,經一再請求,這位舅爺才極不情願且極神秘地從箱子裡拿出一個包袱,裡三層外三層地打開,裡面裹著一幅字,展開一看,那紙已發黃,上邊寫著"山野蒼茫"四個字。那字寫得十分狂放瀟灑,題有袁子平的名字,蓋了印章,很鎮人。我還想仔細看看,舅爺嘿嘿一笑,好像怕我搶走了,慌慌地收了起來,重新裝進了箱子裡。

  關於袁子平的傳說,野民嶺流傳許多。袁子平是倉山縣人,清末秀才出身,屢試不第,便在林山縣衙做了一名師爺。大清退位,便回倉山縣老家隱居。他和我姥爺年輕時考秀才時相識。姥爺一向很敬重袁子平,得知袁子平退休的消息,便請他來家裡做私塾先生兼管家。袁子平教授過我大舅、二舅、三舅,後來勸說我姥爺把我四舅、五舅、六舅、我二姨和我媽媽都送進了林山縣學堂讀書。姥爺對袁子平基本上是言聽計從的。

  曹為仁離開野民嶺那天晚上,袁子平剛剛從外邊討賬回來,正在吃飯,聽說曹為仁走了,馬上扔了筷子,吃到嘴裡的飯都吐了出來,慌慌地來見我姥爺。袁子平說曹為仁回去定要生變,應把他追回來,扣住做人質,強迫曹家集聯合行動。姥爺先是不語,後來袁子平越說越急,二人吵起來了。姥爺罵袁子平挑撥他和親家的關係。我想姥爺那天一定喝醉了,才罵人的。這是兩個人第一次翻臉吵架,因為姥爺一向對袁子平很敬重的。

  袁子平挨了罵,頓時不語了,他尷尬了一刻,就淡淡一笑,拱一拱手道:"也罷,我在府上打擾多年,受您酒飯之恩,本該盡心圖報,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您若猜疑,袁子平這就告辭。"說罷,轉身回到他的屋子,開始清理帳目,向二管家古旺移交。袁子平的帳目極清楚,嘴裡念唱著,一手打著算盤,一手翻著賬頁。幾年的帳目一會兒工夫便向古旺移交完了。傳說袁子平可以雙手打算盤,現在野民嶺誰家的孩子算盤打得好,人們往往誇上一句:"真行!快趕上袁子平了。"

  姥姥聽到了袁子平要走的消息,過來苦苦挽留。

  袁子平笑道:"天下沒有不散的席。袁某與東家緣分已盡。"袁子平是只捆了自己的行李走的。姥爺派人送來一些金銀盤纏,他一點兒也沒收,他說:"我每年都有工錢,額外之財就不取了。"

  姥爺沒說話,送到村口,看袁子平騎著毛驢出了古家莊,只看得袁子平走了很遠,進了山,直到看不見了,姥爺仍未動。我想,姥爺一定捨不得袁子平走,他一定也極後悔失口罵了袁子平。但姥爺是硬漢,決不肯說軟話。

  袁子平從我姥爺家辭職回到倉山縣,在倉山縣城賣了一年的字畫,就足不出戶,終日在家讀書寫字,偶爾與人占卦問卜。後來無疾而終。據說活了八十多歲。

  那天夜裡,余大頭、張五魁同曹為仁兵分兩路,摸進了古家莊。

  幸虧姥爺的鄉團發現得早。否則,古家莊就要吃大虧。偷襲者只打到古家莊裡邊幾步,就被死死擋住了。姥爺的鄉團還是有戰鬥力的,而且人和槍的數量都遠遠超過了余大頭和曹為仁。

  姥爺氣得發瘋,他光著膀子,提著一把大砍刀督陣。他破口大駡:"曹為仁,我操你八輩祖宗!"

  戰鬥相持了兩個時辰,古家莊村前堆滿了屍體。余大頭、張五魁、曹為仁看著再打下去也占不了多大便宜,便搶了些東西和婦女跑了,古旺也被他們抓走了。余大頭他們把那些婦女帶回去糟踏完了,便割了耳朵、割了鼻子放回來,以示對古家莊的侮辱。

  1984年秋天,我回到古家莊,在街上看到一個沒有耳朵、沒有鼻子的老太太,我沒有問,但猜定是那場非正義戰爭的受害者。

  古旺沒被放回來,他是被張五魁綁在樹上,一刀一刀割死,最後掏出心來,被張五魁下酒吃掉了。

  姥爺吃了曹為仁的暗虧,一股悶火撒在曹秀蓮身上,強姦了她,然後便要宰她,被姥姥死死擋下,便讓秀蓮去幹喂豬的粗活。再然後,曹秀蓮便生了敬之。用野民嶺的說法,敬之實在是一個孽種。我理解了他為什麼不願見我的理由。

  這一場戰事下來,姥爺蔫了好幾年。古家莊由此和曹家集絕交結仇。

  四 北伐軍到了林山縣

  1926年11月25日,林山縣大雪飄飄,北伐軍冒著滿天飛雪打過來了。北伐軍攻佔了林山縣城,這是陳明然團長的隊伍。當了北伐軍的大舅和二舅都回來了。

  那天,大舅帶著二舅回到野民嶺。,大舅和:二舅都穿著軍裝,二舅還挎著盒子槍,還帶了幾個衛兵。兄弟二人都騎著高頭大馬,威風凜凜地從林山縣回到野民嶺,一路上神氣極了。沿路的村民都被驚呆了,山民們擁在道邊探頭觀看,有認出二舅的禁不住喊一聲:"古家的老大和老二回來了!"至今,野民嶺都有人傳說那時大舅當了司令,二舅當了副司令。其實,大舅那時在陳明然的隊伍裡當黨代表。二舅在陳明然團長手下當營長。

  蔫了幾年的姥爺一下子興奮起來了,自恃有大舅、二舅給他撐腰,姥爺吵吵嚷嚷要找余大頭、曾為仁報仇。但姥爺只是興奮了幾天,便開始駡街了。因為我大舅回來並不是為姥爺報仇的。

  大舅先在林山縣成立了農會,然後又回到野民嶺組織農會。大舅帶頭分姥爺的田,並讓在林山縣師範學堂讀書的二姨、三舅、四舅、五舅去各村組織農會。三舅在古家莊農會當了赤衛隊長。後來,三舅又到了林山縣城,領導全縣的農會,當了縣農會的主席。

  姥爺氣得要吐血,整天把自己關在屋裡喝酒、罵人,姥姥像耗子見貓一樣躲他。後來,姥爺突然失蹤了,誰也不知道他跑到哪兒去了。

  又過了些日子,林山縣的農會開始打土豪分田地。曹為仁被曹家集的農會抓起來砍了。余大頭和曹太生帶人逃進了馬耳山,躲了起來。

  又過了些日子,陳明然和大舅帶隊伍走了,去了省城。但是大舅在省城呆的時間不長,便又去了上海。

  二舅帶著一個營,留守在了林山縣城。

  大舅去省城的前一天,請二舅、三舅吃了一頓飯。

  "二弟、三弟,林山縣的革命靠你們了。"大舅看著二舅,三舅,一向穩穩的目光中流露出憂鬱,他似乎耽心著什麼。

  "請大哥放心!"二舅不動聲色地說。

  "大哥多多保重!"三舅硬聲說。此時,三舅已是林山縣農會赤衛隊總隊長。林山縣黨史記載,我三舅古志河此時已經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大舅微微點頭,目光卻是沉甸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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