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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那年代,林山縣的主要交通工具是毛驢,相當於現在的汽車。姥爺有幾十頭健壯的毛驢。當時不僅在野民嶺,就是在林山縣也是很顯赫的。據說張五魁那一次劫了姥爺35頭毛驢,那是姥爺為給省城的一家商行送幾百張羊皮和其它一些土產派出去的。那天,姥爺的二管家古旺押著毛驢隊往省城的皮毛商行送羊皮,走到太子崖下,被張五魁指揮著一群土匪劫了。古旺跑得快,但被大刀削掉了一隻耳朵。自此,姥爺和張五魁結了大仇。後來姥爺得知,張五魁所為是受斜坡村餘大頭的指使,便又將仇恨轉移到斜坡村。

  斜坡村在古家莊西北方向15裡處,餘大頭家是斜坡村首富。余大頭家和姥爺有世仇。這仇是從姥爺的爺爺和余大頭的爺爺那代結上的。古、余兩家的老爺爺都是練武的,且在林山縣都頗有名氣。那一年,朝廷選拔武將,傳說是皇上要以國粹的武術對付洋人的槍炮。縣府便召集全縣所有武林中人到縣衙比武,頗有點兒今天選拔賽的味道。那次姥爺的爺爺和余大頭的爺爺交上了手。結果,余家的爺爺被姥爺的爺爺打翻在地,喪失了出線權。至此,餘家便記下了大仇。如此看來,武林中人的心胸原本都是極狹窄的。而更可憐的是,姥爺的爺爺也只是到了州府,就被更高的高手淘汰下來,根本沒有能取上名次。從此,余家和姥爺家開始打仗,一直打了三代。後來姥爺考中了武舉,余家懾于姥爺的勢力,才收斂,退避。但後來大清退位,姥爺的武舉職稱也跟著作廢,餘家也就沒了心理障礙,兩村的械鬥又頻頻發生了。

  斜坡村的西北方向十裡處是曹家集。曹家集的族長曹為仁建了鄉團,有幾十號人和幾十條槍。鄉團團長是曹為仁的兒子曹太生。曹太生為人心狠手毒,膽子天大,曾到省城賭局大賭,三天三夜,輸了一麻袋光洋,便拔刀殺人,把同桌幾個賭客全部砍翻,搶了一麻袋金銀首飾跑了回來。這傢伙後來在國民黨部隊幹了些年,解放那年,競沒跑掉,被政府捉住下了大獄,l963年刑滿釋放後,他便在曹家集務農,一直活到l967年,還是一個很結實的老漢。"文化大革命"時他被紅衛兵押去坐土飛機,一時氣憤不過,竟一頭撞死在石階上。後來紅衛兵搜查他家地窖,發現地窖裡貼著一張蔣委員長的畫像。這老漢也夠得上"頑固"二字了。

  那年,姥爺為了對付余大頭,制定了一條遠交近攻的和親政策,娶了曹家集曹為仁的小女兒曹秀蓮給大舅做老婆,而這一來,也就逼得大舅出走了。

  客觀地說,當時大舅到廣州讀黃埔軍校的原因只有一個:逃婚。我相信那時的大舅絕不會有為解放全人類奮鬥終身的政治信念。

  大舅在林山縣讀師範,放假回來,姥爺即把曹秀蓮給他娶過來了。大舅當下就表示不同意,父子兩個頂撞起來。於是,大舅當天就逃走了。大舅在師範學堂已受到文明的感染,已經懂得了自由戀愛。大舅不愛曹秀蓮,儘管傳說秀蓮姑娘很美。那時,大舅在林山師範學堂愛上了一個叫寶姑的同學。寶姑後來成了我的大舅媽。

  於是,大舅和寶姑一同去廣州,進了黃埔軍校。令姥爺惱火的是,二舅也跟著大舅去了。

  曹秀蓮娶過來,只能守活寡。

  大舅走後第二年,秀蓮卻懷孕了。她懷得當然不是大舅的孩子,而是我姥爺的。

  秀蓮後來生了個兒子,取名叫敬之。

  秀蓮是民國三十一年患肺癆死的。敬之至今還健康地活著。他是個廚師,手藝好,從林山縣飯店退休,又受聘在林山縣政府招待所當廚師,每月掙一千多塊錢。我想他日子過的不錯。1984年秋天,我到林山縣採訪,在招待所吃完飯,有人引我見了敬之。我看到了這個胖胖的敬之,就叫他一聲表哥。其實,我知道,我是應該叫他舅的。真是難堪的天倫啊。他那天正在忙廚,朝我點點頭,很淡,抄起圍裙搓搓手,接過我遞給他的一支煙,請我坐下,耐心地聽我做了自我介紹,然後,淡淡地問我:"吃過了嗎?"我說吃過了。他"哦"了一聲,便再無話,悶悶地抽煙,兩眼望著地,頭也不抬。這時,廚房有人喊他,他解脫似的朝我笑笑,便一頭紮進廚房,再沒出來。

  聽說敬之結婚很晚,解放後和南嶺于家莊的一個姓於的女子結婚。那時敬之已經三十多歲了。後來生下了一個兒子,取名古解放。古解放挺出息的,"文革"後考上了大學,後來又到英國留學。l988年,敬之來省城送他兒子,順便到我家來看我母親,扛來一袋新米。他坐在沙發上,屁股只啃了個邊邊,佝著像蝦似的腰,慢吞吞地吸煙,極少說話。我看到敬之真是老了。我媽媽問他家鄉的人或事,他總是以"嗯"或"是"作答。後來媽媽又誇他的兒子有出息,他嘿嘿地一笑,很得意的樣子。

  根據我採訪的歷史,如果那次曹家集不背信棄義,敬之是不會來到人世的。

  人的出生,有時真是一件偶然的事情。

  那年,姥爺派人和曹為仁約定,要血洗斜坡村,幹掉余大頭和張五魁。曹為仁滿口答應,並秘密來到野民嶺,還住了兩天。親家倆個喝了血酒,擊掌約定在八月十五夜裡起事。我一直弄不明白,為何約定在那天,也許那天月亮大,好夜戰?但如果就在喝血酒那天晚上起事,也許曹為仁就不會生變了。姥爺精明透頂,如何就忘記了夜長夢多呢?

  事實上,曹為仁再笨一點兒,也不會同姥爺合作的。他可以不懂唇亡齒寒這個詞兒,但他一定懂這個理兒。如果姥爺搞掉了余大頭,曹家集便無險可守,姥爺若再變臉打曹家集,便可長驅直入。姥爺那上百條槍,收拾曹家集綽綽有餘。曹為仁閉著一隻眼也應該能算清這筆賬。親家這個字眼在利益面前是不能作數的。

  若說姥爺對曹為仁一點兒警覺也沒有,也不對,姥爺自以為曹為仁的愛女曹秀蓮在古家莊抵押,量他曹為仁不敢生變。聽人說,曹為仁對曹秀蓮視如掌上明珠一般。

  古家莊的老人們曾對我講,姥爺的大管家袁子平先生就對姥爺講曹為仁靠不住,他兒子曹太生更靠不住。根據何在?古家莊的人至今仍在傳說,袁子平精通麻衣神相,早就把曹家父子看得透徹入骨了。袁子平熟讀兵書戰策,深通奇門遁甲,能掐會算,還能看不出曹家父子的那點兒淺薄詭計?

  但姥爺聽不進袁子平先生的勸告。姥爺不僅極自信,而且極固執。後來發生的事實被袁子平先生說中,沒等到八月十五,曹為

  仁就突然變卦了。曹為仁親自到斜坡村與餘大頭偷偷講和,約好攻打古家莊,兩家共分古家莊的財物。

  袁子平先生的確是個有學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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