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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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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大舅似乎很放心地走了。但後來四舅回憶說,那天大舅離開林山縣的時候,四舅也跟著二舅、三舅去送別。大舅竟有好幾回停住坐騎,回過頭來,好像有什麼事情放不下似的。四舅看到大舅的目光中有一層霧氣。 大舅走後不久,二舅根據陳明然的命令,擴充了隊伍,當了團長。 又過了些日子,野民嶺便發生了那件記入歷史的慘案。慘案發生的季節是一個春暖花開的季節。 野民嶺的山山溝溝又色彩鮮豔起來。草兒綠綠的,花兒紅紅的。路邊的水青岡,葉子已經又肥又大了。 那天的中午,野民嶺一片躁動,山道上來了許多騎馬的士兵。人們看到了我姥爺。失蹤了幾個月的姥爺突然回來了,他騎著高頭大馬,身後騎馬的是二舅,再後面,就是黑壓壓的軍隊。姥爺一路走,一路嘿嘿地冷笑,笑得極嚇人。他不時揮動鞭子抽打著路旁的野草,野草和野花被他的鞭子抽打得驚慌地亂飛。姥爺似乎發洩著什麼。 人們這才恍然,姥爺這些日子一直躲在二舅那裡。, 那天晚上,野民嶺的槍聲像炒豆子,整整響了一夜。二舅的軍隊瘋了似的在各村搜殺著農會幹部。媽媽說,那天晚上她鑽進被窩裡,蒙著頭,差一點兒就被嚇死。 四舅說那天晚上,他被姥姥藏在了地窖裡,沒被姥爺逮走。五舅被捉去了。他只在農會呆了幾天。那年,五舅才13歲,參加農會純粹是玩。但姥爺卻不想放過他。姥爺劈頭給了他幾個耳光,把刀舉起來,要清理門戶。五舅嚇得直哭,二舅忙給姥爺跪下,替五舅說情。姥爺歎了口氣,一腳把五舅踢翻,算是饒過了他。後來五舅就跟著二舅當了兵。 三舅和二姨都跑了。媽媽說,可能是姥姥派更夫古昌(古旺的弟弟)給他們送了信。不然,那天晚上他們也會被捉去,而且第二天姥爺肯定會殺掉他們。媽媽又說,也可能那天三舅和二姨不在村裡,三舅已是林山縣委書記了,當時縣委在南嶺于家莊辦公。三舅應該在南嶺。這件事,一直糾纏到"文革",三舅和二姨被說成了叛徒,理由之一就是那天為什麼他倆會漏網,沒有被姥爺砍掉。"文革"後,A省黨史辦的同志對這件事進行了認真查證,查證結果,那天我二姨根本不在林山縣,她在那次慘案的一個月前就已調A省農會工作。她理所當然不在現場。至於三舅,那天晚上的確不知為何漏網了。媽媽講的理由似乎成立。無論怎樣,三舅一定有他不在野民嶺的原因,否則,他是絕不會跑掉的。姥爺也不會讓他跑掉的。 第二天早上,姥爺主持殺人活動。 殺人刑場就設在野民嶺西崖的坡下,各村被捉去的農會幹部和赤衛隊員全都五花大綁著,三百多號人,走成兩隊,許多人身上、臉上淌著血,像牲畜一樣被驅趕到坡下,被士兵們一一按倒跪下,十幾個威武雄壯的士兵,赤著上身,提著鬼頭刀,站在這群死囚的身後。 刑場四面的坡上,站滿了荷槍實彈的士兵。 姥爺和二舅站在坡東邊一張搭起的檯子上。他們身旁,站著十幾個揚眉吐氣的各村的鄉紳。 翻騰著紫紅色的朝霞半掩在長滿山毛櫸的山巒後邊,膽怯地向刑場上投射出萬紫千紅的光芒。 姥爺很威風地把手一揮,那十幾個當兵的便開砍,血霧立時在陣陣慘叫聲中漫天飛揚起來。隨後,姥爺大概是看得手癢,就跳下檯子,大步流星走到坡下,從一個士兵手裡奪過一把大刀,也跟著砍,整整砍了半個時辰,那坡下的石頭都浸紅了。砍完最後一個,姥爺扔下已經被砍缺了口的大刀,接過一個士兵遞過來的一條汗巾,揩一把頭上的汗水,仰天大笑。 這一天,姥爺的確殺人太多了,他的的確確從一個鄉間惡霸突變成了一個血債累累的老反革命。 1980年,媽媽的一個遠房堂兄來省城看病,在我家住下。媽媽叫我陪老漢喝酒。老漢喝到半醉,伸頭讓我看,他後脖上有一道大疤。老漢笑道:"你姥爺砍的,親手砍的。算我命大,沒死,天黑才爬出來。我是惟一死裡逃生的。" 那傷疤年深日久,暗紅。 我忙笑笑,代替姥爺向他道歉。 他嘿嘿一笑:"你姥爺真是一條漢子,一口氣砍了五十多個,最後一個砍的是我,真行!可惜他那把刀鈍了。"他的神色十分驕傲,透出一種崇拜,極真誠,並有一種姥爺沒能砍死他的遺憾。 我惶惑了。 去年我又回林山縣採訪,想找他聊聊當時刑場的細節,不料,他已經死了。我碰到了他兒子。他兒子是林山縣的商業局長,挺能聊,談到他父親,他苦笑著說:"按說我爸也是三十年代的黨員,可他競沒立場。他始終認為村裡這幾十年中的第一個硬漢是你姥爺,你說可笑不可笑。" 那場屠殺之後,姥爺在古家莊重新組建了鄉團,二舅並把曹家集、斜坡村、劉家嶺、李家寨、太子崖等十幾個村的鄉團重新建起來,統歸姥爺指揮。 可以想像,那時姥爺是相當威風的。 那一日,余大頭和曹太生從馬耳山上跑下來,向姥爺投降。一見到我姥爺,倆人都跪下了,表示從今以後聽命于姥爺。 倘若按照我姥爺的脾氣,當下就宰了他倆,但那天姥爺採納了二舅的建議,大度地饒過了余大頭和曹太生,並請他們喝"同心酒",這倆人感激不盡,喝罷酒,各自回村領導自己村的鄉團。姥爺命令他們去打張五魁,余大頭和曹太生便賣力地去剿太子崖。 張五魁被剿得無處躲藏,便向余大頭、曹太生投了降。 張五魁的表弟郭克武、郭克城兄弟二人競不降,帶著幾個人突圍跑了,競再無消息。後來,林山縣便傳郭克武兄弟二人被砍廠頭。到了1940年,人們得知保州市抗戰的一個國民黨副軍長叫郭克武時,才知道那個跟日本人血戰的郭克武,就是當年張五魁的表弟郭克武。前幾年,我曾在一本雜誌上看到了有關郭克武的一篇回憶錄,文章說他從野民嶺逃走之後,後來跑到關外,重新拉起了杆子,在打家劫舍的活動中,被國民黨的一支部隊追剿,後來就招安了,招安後屢屢立功,後升任國民黨56軍副軍長,在1940年的保州市抗戰中殉國,死後被追認上將軍銜。張五魁被余大頭和曹太生的手下押來見我姥爺。 張五魁給我姥爺跪下了。 姥爺嘿嘿冷笑了幾聲,讓人把張五魁推出去砍掉。張五魁連忙磕頭求饒。 姥爺還是讓人把張五魁拉出去砍掉。 張五魁看到求生無望,便不再求饒,從地上爬起來大罵姥爺,劊子手過來掌他的嘴巴,張五魁被打得滿嘴淌血,還是破口大駡不止。 姥爺並不動怒,只是冷笑。 張五魁被砍在了野民嶺東坡的崖頭上。 砍了張五魁,姥爺便派人去捉余大頭和曹太生。姥爺當然也不會放過他們的。姥爺當然記死了當年曹為仁和余大頭攻打古家莊的仇恨。然而余大頭和曹太生卻不見了。姥爺派人去找,才知道余大頭和曹太生已經跑出林山縣了。這兩個人當然心如明鏡,他們若不跑,張五魁的下場自然也就是他們的下場了。 姥爺恨得直跺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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