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灼熱的天空 | 上頁 下頁
十五


  我壯著膽子朝水缸那裡跑過去,看見一個人光著身子站在那兒,用一隻水瓢往身上潑水,我一眼就認出那是尹成,是尹成摸黑在水缸邊洗澡,而那把軍號在水缸一側閃的著一圈幽光。

  尹成,我喊你你怎麼不答應?我還以為這裡鬧鬼呢。看見尹成我就松了一口氣,我坐到缸沿上,腳踢到了什麼東西,當的一聲,我低下頭便看見了那把軍號,我說,尹成,你剛才在吹軍號吧?

  尹成轉過身去用水瓢澆他的肩膀,他好像不願讓我看見他光著身子,他說,我要洗個澡,我身上又髒又臭,你離我遠一點。

  我說,你沒吹軍號軍號怎麼會響?你會讓太陽吹軍號,你不會讓月亮也吹軍號吧?

  尹成說,你離我遠一點,我濺了一身的血,我得好好洗一個澡,我的襯衣上全都是血,你離我遠一點。尹成又轉了個身,他不讓我看他的私處,說,才幾個月沒打仗呀,見了血就噁心,我得好好洗個澡。

  我不明白尹成為什麼突然提到血,哪來什麼血?我這麼說著就跳下水缸。我想去拿地上的那把軍號,但尹成沖過來搶先一步抓住了軍號。尹成說,別碰軍號!別碰我的軍號!然後我看見尹成把軍號放在水缸裡用力地漂洗著,水缸裡的水隨之嗚嗚地吟唱起來。尹成說,我的軍號上都是血,我得好好把軍號洗一洗。

  看見軍號淹在水裡我就覺得心疼,我嚷了起來,軍號不能洗的,一洗就吹不出聲來了!。」那當然是我一廂情願的抗議,尹成肯定比我更懂洗軍號的危害,但他沒有聽見我的抗議,他只是用力地漂那把軍號,水缸裡的水紛紛濺了出來,我聽見尹成說,軍號上沾著血,我得把血洗掉,你離我遠一點,我得把軍號洗乾淨了。我聽見尹成老在說血呀血的,可我就是沒聽進去,我還譏笑他道,你關了幾天禁閉有點傻了,哪來的血呀?軍號又不是刺刀,軍號上哪來的血呢?

  尹成說,我把軍號當刺刀了,軍號上全是血,我得把軍號洗乾淨

  我從來沒見過尹成這種傻乎乎的樣子,我想尹成大概真是關禁閉關傻了,這種想法使我壯著膽子上前搶那把軍號,我說,你個傻子,快給我住手,我們還是來吹軍號,快來吹吧!我記得就是這時候我的顴骨處挨了冰涼濕潤的一擊,我記得尹成突然用軍號掄向我的面頰,我所熟悉的那種吼叫聲也重返耳朵。離我遠一點!他晃動著軍號對我吼道,我告訴你啦,離我遠一點,今天我殺人啦!那會兒我還不知道疼痛,我捂住右臉顴骨驚恐地望著尹成,我說,尹成你說什麼呀?你真的傻了嗎?

  我看見尹成的暴怒像閃電掠過夜空,僅僅像閃電一掠而過,他很快就平靜了。我看見他把軍號舉高了對著天邊的月亮,太陽能吹響軍號,月亮吹不響的,尹成喃喃自語道。他好像在用軍號照月亮,又好像讓月光照他的軍號。我記得尹成曾經讓太陽吹響軍號,但那天夜裡他沒能讓月亮吹響軍號,也許他不想讓月亮吹響軍號,只是借月光察看軍號是否已經洗濯乾淨,因為他後來把軍號放到我的鼻子前,他說,你替我聞一聞,軍號上還有沒有血的氣味?我忍著傷口的疼痛聞了聞軍號,我說,有點腥味,軍號是銅做的,銅本來就是腥的。尹成這時候突然古怪地笑了,他說,銅是腥的,可邱財的血是臭的,你沒聞到什麼臭味吧?我一時愣在那兒,然後我就聽見尹成說,我把軍號當武器了,我用軍號把邱財砸死啦!

  我以為尹成是在開玩笑,但我一轉眼就看見一隻白草帽掛在旁邊的玉米稈子上,我知道那是邱財的草帽。我還看見王米地陷下去一塊,裡面好像躺著個人。我半信半疑地跑進玉米地,跑進玉米地我一腳踩到了邱財的一隻手,一隻軟綿綿的像棉花一樣的手。我尖叫著跳了起來,然後我拔腿就逃,但我可能嚇糊塗了,我繞著水缸跑了幾圈,最後還是撞到了尹成的懷裡。尹成抱住我說,你看你這孬樣,見了個死人就嚇成這樣,還想去當兵呢。

  尹成那句話對我還是起了點作用的,後來我一直站在水缸後面,小心地與尹成保持著距離,正因為我沒有逃跑,我聽到了尹成本人對尹成事件的解釋——你知道尹成事件後來轟動了整個解放區,而人們在談論這件事情時都會提到一個男孩,說只有那個男孩知道尹成為什麼用軍號砸死棉布商人邱財,那個男孩不是別人,那個男孩當然就是我。

  就在那個炎熱的七月之夜,就在稅務所長尹成殺死棉布商邱財的現場,我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盤問了事件的真相,我以為他不會回答,但出乎意料的是尹成把一切都告訴我了。

  他把我的肺氣炸了,尹成說,他就像一隻蒼蠅盯著我,他以為我免了職就跟他平起平坐了,他以為我不愛說話是讓他抓著了把柄,他以為我躲他是怕他呢。

  那你把他攆走不就行了?你幹嘛要殺他?

  我的肺氣炸了。尹成說,我不想殺老百姓,可我壓不下那股火呀,他硬要把他閨女塞給我呢,他把我當什麼人了?夾鎮的女人我一個也不要,我就是打一輩子光棍也不要他的閨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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