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灼熱的天空 | 上頁 下頁
十六


  你不要她就不要了嘛,他又不能把你們綁在一起,你幹嘛要殺他呢?

  他把我的肺氣炸了。尹成說,他東拉西扯他說我那條褲衩,他來訛我呢,說要把褲衩交給政府。

  他要交政府就讓交唄,你就說是他把你的褲衩偷了,那不就行了?

  那褲衩——不說它了,你還小呢,說這些髒了你的耳朵。尹成說,我早猜到他會拿這事訛我,光為這事我也不會殺他。我不理他他還得寸進尺了,他又東拉西扯跟我說做棉布生意的難處,說他要借一筆錢去進貨,我見他老用眼睛瞄那只錢箱就問他,你想跟誰借錢?他一張嘴就把我氣炸了,他讓我打開錢箱借錢給他呢,他把我的肺都給氣炸了,他以為我犯了錯誤就會跟他勾結呢,他以為我是党的叛徒呢!

  你別開錢箱,你不給他錢他敢怎麼樣,你不該殺他呀!

  那會兒我還設想殺他,他要光站在那兒說,說到天亮我也不理他,尹成說,可他以為我不說話就是答應他呢,他把手伸到我褲子口袋裡啦,他涎著臉在我口袋裡摸錢箱的鑰匙呢。

  你不該把那鑰匙放口袋裡,你別讓他在口袋裡摸嘛。

  我的肺給他氣炸了,他一摸我我的火就直住頭頂上躥。尹成說,我警告他了,可他就是不怕我呀,他說你能把我怎麼樣,你能白摸粉麗我就不能摸你,我說你再摸一下我就宰了你,他還是涎著個臉,他一點也不怕我了,他說你能把我怎麼樣,你連槍都給鎮長沒收了,他說你連槍都沒了還能把我怎麼樣,他一說到這事我就忍不住了,我的火躥到頭頂上,操起軍號就給了他一下,我實在是忍不住啦!

  你砸他一下他就死了?砸一下死不了的,你剛才也用軍號砸我臉了,我怎麼沒死?

  我不記得砸了幾下。我在河南前線也用軍號砸死過一個國民黨兵,誰記得砸了幾下呢?尹成突然蹲了下來,我看見他在黑暗中用手指擦抹著軍號,軍號在月光下反射出一圈幽幽的光,它的輪廓看上去那麼美麗而又那麼堅硬。我們沉默了一會兒,我們不說話水溝裡的青蛙便聒噪起來,受驚的蚊群也趁機從玉米地裡飛回來,我看見尹成在頭頂上揮舞著軍號驅趕蚊群,他說,這是什麼鬼天氣,熱死人了,這麼熱的天逼你殺人呢。

  你胡說,夾鎮每年都這麼熱,我怎麼沒殺人?

  這麼熱的天,我的腦袋都給熱暈了。尹成說,要不是天熱得你沒辦法,興許我就不會砸他那麼多下,興許就砸一下教訓他。

  是你殺了他,你不能怪天熱,我爺爺說他早就看出來了,他知道你會殺人。

  我不想殺人。主要是心情太壞了,到夾鎮這麼多天我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壞。尹成說,要不是心情太壞,興許我下手不會那麼狠,興許他就不會死。

  你不能怪心情,心情又不長手,心情不會殺人,是你用軍號砸死人了。

  我用軍號砸死他了,尹成說,看見他咽了氣我就犯糊塗了,以前我不知殺過多少敵人,他們的腸子粘在我身上我摔兩下就繼續往前沖,我從來沒犯過糊塗,這回我卻站在他身邊犯糊塗了,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像個傻子似的,怎麼會站在那兒犯糊塗?

  你當然會犯糊塗,他是老百姓,他再壞你也不該殺他嘛。

  我不該殺他。尹成說,我抬頭看了眼天,天那麼黑,我一下就明白了,我為什麼犯糊塗了,以前我打仗殺敵人時太陽當頭照著呢,以前我殺敵人時敵人的鼻孔毛都看得清清楚楚呢,可這回什麼也看不見,就看見他像條狗似的趴在地上,天那麼黑,我什麼也看不見了。我一下子都想不起他是誰啦。

  他是邱財,是粉麗她爹,你別忘了你還在他家喝酒呢,我不讓你喝你偏要喝!

  我把邱財給宰了。尹成說,現在我心裡明鏡似的,我不是犯錯誤,我是犯了罪啦,告訴你你也不懂,現在我的心反而落下來了,到夾鎮這麼多天,我的心一直沒落下來,我的心一直跟著徐大腦袋他們走呢,現在好了,我的心反而落下來了。

  你是幹部,幹部犯了罪會不會拉出去槍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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