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灼熱的天空 | 上頁 下頁
十四


  粉麗說,去稅務所呀,尹成回稅務所了,我說鎮長不敢把他怎麼樣的!撤了所長又怎樣?他不還是個幹部?咦,你還愣著幹什麼,還不快去?

  我就是不愛聽粉麗說尹成的事,主要是覺得她不配對尹成好,所以粉麗一說尹成的名字我就不耐煩,我說,我早知道這事了,還用得著你說?你自己想去就去唄,我們的事不用你來管。

  哎喲,你倒神氣起來了?粉麗在窗外格格一笑,她說,你們倆有個屁事?你以為你就是他的同志啦?告訴你吧,尹同志實在是太孤單了才找你玩的,你能頂什麼事?你還什麼都不懂呢。

  粉麗尖牙利齒的時候我就更討厭她,我跑到窗邊,像趕蒼蠅一樣把她趕走了。我祖父在裡屋的鼾聲忽起忽落,他說,你跟誰說話呢?快讀你的書。我捧起課本又大聲讀了幾句,但課本上的字卻視而不見了,耳朵裡也隱隱約約地聽見了軍號的迴響,不知為什麼,我想起尹成就會聽見軍號的迴響,聽見軍號的迴響我便會往尹成身邊跑。

  正午時分我就要去找尹成的,但我祖父把門反鎖上了。我去祖父的床邊搜尋掛鎖鑰匙時,被他一把揪到了床上,他按著我的手說,躺這兒睡覺,這麼熱的天跑出去人會烤焦的!我只好躺著等祖父的鼾聲再響起來,他睡覺時總是鼾聲如雷,但討厭的是只要我一動彈他就醒了,而且他睡得這麼糊塗還知道我的心思,他說,今天不准去找尹成,以後也不准找他,那孩子腦筋缺根弦,放不下那杆槍,哪天他起了殺性,一槍把你崩了!我申辯道,他沒有槍,鎮長早把他的槍收啦!祖父說,沒有槍還有手呢,他掐死個人更容易。祖父說完又呼嚕嚕地睡著了,人睡著了兩隻手卻醒著,像鐵鉗夾住我的手,因此整個午後時分我只好躺在祖父的床上。我本來不想睡覺,但祖父的呼嚕聲震得我昏昏欲睡,後來我就做了那個奇怪的夢,我夢見尹成對著太陽搖晃那把軍號,尹成站在玉米地裡斜舉著那把軍號,一個勁地搖晃著軍號,軍號發出了一種低沉的嗚咽聲,那聲音真的酷似人的嗚咽,而且嗚咽聲越來越響越來越細碎,我對尹成喊,別讓它哭,你別搖軍號,你吹呀,尹成你吹呀,但夢中的尹成與我形同陌路,他只是回頭漠然一瞥,他把軍號舉得更高,對著太陽搖晃著,然後我突然看見那只軍號從尹成手中落下來了,它像一個金黃色的精靈錚錚有聲地滾過玉米地,朝我這裡滾過來,我想去接住軍號,但我的手卻怎麼也伸不出去,你知道我是在做夢,而我的手是一直被祖父緊緊壓住的。

  那個奇怪的夢使我若有所失,我醒來的時候祖父正用布擦洗涼席上的汗漬,祖父說,你睡覺也不安穩,又打又踢的,看你出了多少汗?我坐在床上回想夢中的軍號,我問祖父,軍號怎麼會哭?軍號也會哭嗎?我祖父想了想說,什麼東西都會哭的,莊稼受旱受澇了會哭,牲口被主人打了會哭,軍號怎麼就不會哭?不打仗了,沒人吹它了,它就哭了嘛。

  按說我一醒就該去找尹成的,但我祖父偏偏要我跟他去菜園澆水,我覺得他是故意阻止我去見尹成,這方面祖父跟夾鎮人一樣勢利,好像尹成犯了錯誤,英雄就變成了狗屎,別人就不該搭理他了,我們為菜園澆水的時候太陽一步步地下了山,我看見棉布商邱財從路上走過。這麼熱的天,太陽下了山,他還穿著長衫長褲,戴著白草帽,在路上東張西望地走。我祖父問他去哪兒,邱財說,去西關跟人談點棉布生意。邱財一邊說話一邊對我們吡著牙笑,他喊著我的名字說,尹同志出來了,你怎麼不找他玩哪?話說到一半他自己給自己打了岔。這麼熱的天,你就別去找人家了,還是陪你爺爺澆菜好,他說著話話又拐了彎,壓低嗓門說,告訴你們呀,尹成犯了大錯誤,當不成稅務所長了。

  我不知道邱財那天為什麼對我們撒謊,假如他告訴我們是去尹成那裡,我正好借機跟著他去,假如他做事不是那麼鬼鬼祟祟的,假如他肯帶我一起離開菜園,那麼後來的事情肯定就不會發生了。當然話也不能說得這麼滿,邱財討厭我,我還討厭他呢,就算他預見到後來的事,就算他要帶我去稅務所,我還不一定跟他去呢。

  我是天黑以後才溜出家的,我溜出去時我祖父沒察覺,隔壁的粉麗卻突然從門後探出腦袋,對我說,你去哪兒?又去找尹同志呀?我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我去哪兒關你屁事?我怕粉麗去向我祖父告密,因此我撒腿就跑,從西北方向傳來的軍號聲使我越跑越快,到了大柳樹下我才停下來喘了一口氣,讓我納悶的是當我停下奔跑的腳步,一直在我耳朵裡縈回的軍號聲也悄然地消失了。當我停下腳步,我才發現那陣軍號聲是虛幻的,它僅僅來自我對那把軍號的渴念。

  稅務所小樓不見燈光,黑漆漆地聳立在路邊,遠遠看上去就像一個攔路的怪獸,我無端地有點害怕起來,我想稅務員小張今天怎麼不在燈下打算盤呢,我又想尹成說不定還在鎮政府蹲禁閉,說不定尹成一出來就離開夾鎮去找部隊了呢,我站在通往稅務所的小路上進退兩難,但就在這時候我聽見軍號聲又低沉地若有若無地響起來了,我還看見一大片飛蛾從稅務所那裡飛過來,於是我試探地朝稅務所那裡喊了一嗓子,尹成,尹成,你放出來了嗎?我這麼一喊軍號聲又倏然消失了,這真讓我納悶,更讓我納悶的是軍號聲消失後,另一種聲音清晰地傳入我的耳朵,是誰在潑水,好像有人在水缸邊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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