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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孔先生失蹤已將近一月,兒子跟著一個三流劇社去外埠演出了,女兒令瑤整天呆在樓上拒絕再出家門,這是梅林路孔宅的女主人眼裡的罕見的春季。以往孔太太最喜愛的就是草木熏香的四月,可是這年四月孔太太眼眶深陷瘦若紙人,她多次對上門的親朋好友說,我快要死了,我快要被他們活活氣死了。

  隨著明察暗訪一次次無功而返,孔太太又把疑點集中在牙科診所的方小姐身上,據孔太太安插在診所的一個遠房親戚稱,方小姐與孔先生關係向來暖昧,孔先生失蹤後她也行蹤不定起來,有時幾天不來診所上班。孔太太心裡立刻有一種石破天驚的感覺,無論如何她要把賭注壓在方小姐身上試一試。

  孔太太開始催逼令瑤到方小姐家去。但是不管孔太太怎麼曉以利害,令瑤依然沉著臉不置一詞,逼急了就說,你自己去吧,你能澆花能剪枝,為什麼自己不去?我看你的腿腳精神都比我好。一句話嗆得孔太太差點背過氣去,孔太太邊哭邊到桌上抓了一把裁衣刀說,你到底去下去?你不去我就死給你看,反正死了也落個省心,一了百了。

  令瑤看著母親發狂的樣子不免驚慌失措,連忙放下小說往外面沖,我去,我這就去,令瑤的聲音也已經屆近哭嚎了,她把前廳的門狠狠地撞上,忍不住朝門上吐了口唾沫,活見鬼,天曉得,怎麼你們惹的事全落到我頭上來了?

  外面飄著細細的斜雨,天空微微發暗,女傭阿春拿了把傘追到門外想給令瑤,令瑤手一甩把雨傘打掉了。

  令瑤在微雨裡走著,臉上的淚已經和雨珠凝成一片,現在她覺得自己就像張恨水筆下那受盡淩辱的悲劇女性,心裡充滿了無限的自憐自愛,方小姐家她是去過的,走過一個街區,從一家布店裡走進去就到了。令瑤就這樣很突兀地出現在方小姐家裡,頭髮和衣裙被細雨淋透了,略顯浮腫的臉上是一種哀怨的楚楚動人的表情。

  方小姐卻不在家,方小姐的哥哥方先生熱情有加地接待了家裡的不速之客,那是這個街區有名的風流倜儻的美男子:令瑤記得少女時代的夜夢多次夢見過這個男人,但現在讓她濕漉漉地面對他,這幾乎是一種報應。

  多年不見,孔小姐越來越漂亮了。

  令瑤很彆扭地坐著以側面回避方先生的目光,她假裝沒聽到對方的恭維,我來找方小姐,有點急事。令瑤咳嗽了一聲,你告訴我她在哪兒,我馬上就走。

  為什麼這樣著急?我妹妹不在,找我也一樣,一般來說女孩子都不討厭和我交談。

  我不是來交談的,請你告訴我方小姐去什麼地方了。

  陪我父母回浙江老家了,昨天剛走。方先生說著朝令瑤溫柔地擠了擠眼睛,然後他開了一個玩笑,什麼事這麼急?是不是你們合謀殺了人啦?

  不開玩笑,你能告訴我她和誰在一起嗎?

  我說過了,陪我父母走的,當然和他們在一起。

  真的和父母在一起?令瑤說。

  真的,當然是真的,是我送他們上的火車。方先生突然無聲地笑了,他注視著令瑤的側影說,這一點不奇怪,我妹妹現在還單身呢,能跟誰在一起?方先生掏了一支雪茄叼在嘴上慢慢地點著煙絲,他在煙霧後歎了口氣,現在的女孩怪了,為什麼不肯嫁人?好像天下的好男人都死光了似的,孔小姐現在也還是獨身吧?

  令瑤的肩膀莫名地顫了一下,她轉過臉有點吃驚地看了看方先生,那張白皙而英俊的臉上漾溢著一種不加掩飾的自得之色,他在居高臨下地憐憫我,他在揶揄我,他在嘲弄我,令瑤這樣想著身體緊張地繃直了,就像空地上的孤禽提防著獵手的捕殺。他馬上就要影射我的狐臭了,令瑤想,假如他也來傷害我,我必須給他一記響亮的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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