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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從更夜間出來,令瑤的心情好了一些,現在除了英國香水的紫羅蘭香味,她的身上像所有女人一樣正常,令瑤在服裝店門前看了看手錶。時間尚早,與其回家看母親不滿的臉色不如去找一找那個舞女貓咪,她想假如能從舞女貓咪那兒瞭解到一星半點父親的消息,她對母親也算有所交待了。

  舞女貓咪卻很難找。東亞舞廳的大玻璃門反鎖著,裡面的守門人隔著玻璃對令瑤吼,大白天的哪來的舞女?她們現在剛剛睡覺,找貓咪到鐵瓶巷找去,守門人發了一頓莫名其妙的脾氣後又嘀咕道,誰都想找貓咪。連太太小姐也要找貓咪。

  今瑤知道鐵瓶巷是本地隱秘的達官貴人尋歡作樂的地方,所以令瑤拐進那條狹窄的扔滿枯殘插花的巷弄時,心跳不規則地加快了,她害怕被某個熟人撞見,最後令瑤像做賊似的閃進了舞女貓咪的住處。

  這所大房子的複雜結構使令瑤想起張恨水小說裡對青樓妓院的描寫,她懷疑這裡就是一個高級的妓院,只是門口不掛燈籠不攬客人罷了。令瑤惶恐地站在樓梯口駐足不前,有個茶房模樣的男人上來招呼道,這位小姐有事嗎?今瑤紅了臉說,我找人、找舞女貓咪。茶房戒備地掃視著令瑤,又問,你找她什麼事?貓咪上午不會客。令瑤急中生智,隨口編了個謊話,找是她表姐,從外地回來看望她的。

  今瑤按茶房的指點上了二樓,在舞女貓咪的房間外徘徊著,卻怎麼也鼓不起敲門的勇氣,今瑤發現面向走廊的圓窗有一個裂口,她試著從裂口處朝裡窺望,裡面是一扇彩繪屏風,令瑤第一眼看見的居然是一頂白色的寬邊帽子,它與令豐向她描述過的那種帽子一模一樣,與王蝶珠的那頂也如出一轍,令瑤輕歎了一聲,她的心似乎快跳出來了。彩繪屏風阻隔了後面的一對男女,令瑤只聞其聲不見其人,他們似乎在調笑,舞女貓時的笑聲銀鈴般地悅耳動聽,男人的聲音卻壓得很低聽不真切,令瑤無法判斷那是不是失蹤的父親,走廊的另~端傳來了茶房的腳步聲,令瑤正想離開圓窗,突然看見彩繪屏風搖晃起來,後面的兩個人似乎廝打起來,先是裸女貓咪俏麗年輕的身影暴露在令瑤的視線裡。她咯咯地瘋笑著繞屏風而逃,緊接著令瑤看見了那個男人。那個男人已經鬢髮斑白,上身穿著一件手茸茸的獸皮背心,下身竟然一絲不掛地裸露著。

  令瑤驚叫了一聲返身朝樓下跑,半路上遇見茶房。茶房想擋住她。但被令瑤用力推開了。令瑤一口氣逃離了鐵瓶巷,最後就倚著路燈杆喘著粗氣。太噁心了,令瑤自言自語道,實在大噁心了。

  這是一次意外的遭遇,令瑤後來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女傭阿春出來開門,她發現令瑤神情恍惚,臉色蒼白如紙,似乎在外面受到了一場驚嚇。

  連續幾天今瑤懶得說話,孔太太每次問及她出外打聽孔先生消息的進展時,令瑤就以一種怨艾的目光回答母親,手裡捧著的是張恨水的另一本小說《金粉世家》。孔太太什麼都問不出來,又氣又急,上去搶過令瑤手裡的書扔在地上,你們都著了什麼魔?孔太太跺著腳說,一個個都出了毛病,這家究竟撞了什麼鬼了?

  令瑤冷冷他說,我不出去了,要打探父親消息你自己去。

  讓我自己去?好孝順的女兒,你知道我關節炎犯了,知道我不好出門還讓我去,你要讓我短壽還是要我馬上死給你看?

  令瑤半倚在沙發上無動於衷,她瞟了眼地上的《金粉世家》,手伸到身後又摸出一本《八十一夢》翻著。過了一會幾她突然說了一句,什麼也沒找到,只看見了那種白帽子。

  什麼白帽子?誰的白帽子?孔太太追問道。

  就是女人戴的白帽子,令瑤自嘲地笑了笑說,沒什麼用,後來我發現街上好多女人都戴那種白帽子。

  孔太太終於沒問出結果,她煩躁地摔摔打打著走出前廳,在庭院裡漫無目的地踱步,她看見兩隻波斯貓在門廊前的上壘裡嬉打,那是孔大太討厭而孔先生鍾情的爬山虎藤的發祥地,幾年前孔先生用磚上砌那個花壘時夫妻倆就發生過爭執,孔太太覺得丈夫為這棵爬山虎浪費的地盤實在太多了,而孔先生我行我素,他一直認為孔太太容不下他的所愛,包括這棵多年老藤。它是孔先生夫婦諸種爭執的禍端之一,孔太太每天照顧著她心愛的花圃和盆景,但她從來未給爬山虎澆過一滴水,經過那個土壘時她也不屑朝裡面望上一眼,假如那棵討厭的老藤因無人照管而自然死亡,那是孔太太求之不得的事。

  從早晨到現在兩隻波斯貓一直在那個花壘裡嬉戲,孔太太不想讓她的貓弄髒了皮毛,她過去把貓從裡面抱了出來。花壘裡的土看上去是翻過不久的,上層很松也很濕潤,隱隱地散發著一股腥臭,孔太太不無怨恨地想他肯定又往上裡埋死狗死雞了,他總是固執地認為這是培養花木的最好途徑,是園藝的關鍵,而孔太太則信仰草木灰和淡肥,他們夫婦的園藝向來是充滿歧異的。

  孔太太把波斯貓逐出花壘,眼睛裡再次閃現出憤怒的火花。爬山虎藤下的死狗死雞無疑是孔先生出門前夕埋下的,因為他惟恐它會長期缺乏營養而枯死,孔太太由此判斷孔先生那天的尋釁和失蹤都是他蓄謀已久的計劃了。一陣東風吹來,滿牆的爬山虎新葉颯颯地撞擊著灰牆,而花壘裡散發的那股腥臭愈發濃重,孔太太捂著鼻子匆匆離開了門廊,她想她這輩子註定是要受孔先生的欺侮的,即使在他離家出走的日子裡,他也用這種臭味來折磨她脆弱的神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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