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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但是方先生不是令瑤想像的那種人,方先生緊接著說了一番難辨真假的話。我妹妹脾氣刁蠻,模樣長得又一般,她看上的人看不上她,別人看上她她又看不上別人,自己把自己耽擱了,可是你孔小姐就不同了,門第高貴,人也雅致脫俗,為什麼至今還把自己關在父母身邊呢?

  不談這個了。令瑤打斷了對方的令人尷尬的話題,她站起來整了整半幹半濕的衣裙,假如方小姐回來,麻煩你給我撥個電話。

  方先主有點失望地把令瑤送到門口,也許他懷有某種真正的企圖,這個美勇子的饒舌使令瑤猶如芒刺戳背,在通往布店的狹窄過道裡,方先生搶先一步堵著令瑤說了最後一句話,想去青島海濱游泳嗎?

  不去,我哪兒也不想去。

  為什麼?我們結伴去,再說你的形體很苗條,不怕穿游泳衣的。

  令瑤的目光黯淡,穿過方先生的肩頭朝外面看,她不想說話,喉嚨裡卻行失去控制地滑出一聲冷笑。某種悲壯的激情從天而降,它使令瑤先後緩緩舉起她的左右雙臂,可是我有狐臭。令瑤面無表情,舉臂的動作酷似一具木偶,她說,方先生你喜歡這種氣味嗎?

  方先生瞠目結舌地目送令瑤疾步離去,他確實不知道孔家小姐染有這種難言的暗病,同時他也覺得貌似高雅的孔令瑤做出如此舉動有點不可思議。

  又是一個難眠之夜,庭院裡盛開的花朵把濃厚的香氣灌進每一個窗口,新置的噴水器已經停止工作,梅林路的孔家一片沉寂,但家裡剩下的三個女人都不肯閉眼睡覺。樓下的孔太太躺在床上高一聲低一聲地呻吟,樓上的令瑤抱著繡枕無休止地啜泣,女傭阿春就只好樓上樓下地跑個不停。

  女傭阿春給令瑤端來了洗臉水,正要離開的時候被令瑤叫住了,令瑤向她問了一個奇怪的卻又是她期待已久的問題。

  狐臭有辦法根治嗎?

  有。怎麼沒有?女傭阿春在確定她沒有聽錯後響亮地回答,然後她帶著一絲欣慰的笑容靠近了令瑤、我早就想告訴你了,可是怕你見怪,不敢先開口說,我老家清水鎮上有個老郎中,祖傳秘方,專除狐臭,手到病除,不知冶好了多少人的暗病。

  你帶我去,令瑤的臉依然埋在枕頭裡,她說,明天你就帶我去。

  女用阿春看不到令瑤的臉部表情,但她清晰地聽見了令瑤沙啞而果決的聲音,她相信這是令瑤在春天作出的真正的選擇。

  孔太太沒有阻攔令瑤去清水鎮的計劃,但令瑤猜得到母親心裡那些譫妄而陰鬱的念頭,她和女傭阿春帶著簡單的行李走出家門的時候,孔太太躺在一張籐椅上一動不動,令瑤在門廊那裡回頭一望,恰恰看見母親眼裡那種絕望的光。令瑤感到一絲輕鬆,而且在這個瞬間她敏感地意識到春天的家事將在她離去後水落石出了。

  在早晨稀薄的陽光裡孔太太半睡半醒,她迷迷朦朦地看見孔先生的臉像一片鋸齒形葉子掛在爬山虎的老藤上,一片片地吐芽,長肥長大,又一片片地枯萎、墜落。她迷迷朦朦地聞到一股奇怪的血腥氣息,微微發甜,它在空氣中飄蕩著,使滿園花草劈劈啪啪地瘋長。孔太太在籐椅上痛苦地翻了個身,面對著一絲她最心愛的香水月季,她看見一朵碩大的花苞突然開放,血紅血紅的花瓣,它形狀酷似人臉,酷似孔先生的臉,她看見孔先生的臉淌下無數血紅血紅的花瓣,剩下一枝枯萎的根莖,就像一具無頭的屍首,孔太太突然狂叫了一聲,她終於被嚇醒了,嚇醒孔太太的也許是她的臆想,也許只是她的夢而已。

  孔太太踉蹌著走到門外,郵差正好來送令豐的信,孔太太就一把抓住郵差的手說,我不要信,我要人,幫我去叫警察局長來,我男人死了,我男人肯定讓誰害死了。

  人們無從判斷孔先生之死與孔家家事的因果關係。兇手是來自城北貧民區的三個少年,他們不認識孔先生。據三個少年後來招認,他們沒有想要殺死那個男人,是那個男人手腕上的一塊金表迷惑了他們的目光,它在夜色中閃出一圈若隱若現的光澤。孔先生在深夜的梅林路上走走停停,與三個少年逆向而行。他們深夜結伴來梅林路一帶遊逛,原來的目的不過是想偷取幾件晾曬在外面的衣物,為此他們攜帶了一條帶鐵鉤的繩子,但孔先生孤獨而富有的身影使他們改變了主意,他們決定襲擊這個夜行者,搶下他腕上那塊金表。那個人好像很笨,三個少年對警方說,那個人一點力氣也沒有,我們用繩子套住他的脖頸,他不知道怎麼掙脫,勒了幾下他就吐舌頭了。三個少年輕易地結束了一個紳上的生命,當時梅林路上夜深人靜,三個少年從死者腕上扒下金表後有點害怕,他們決定就近把死者埋起來,於是他們拖著死者在梅林路上尋找空地,最初他們曾想把死者塞進地蓋下的下水道裡,但孔先生胖了一點,塞不進去,三個少年就商量著把死屍埋在哪家人家的花園裡,他們恰巧發現一戶人家的大門是虛掩的,悄悄地潛進去,恰巧又發現一個藏匿死屍最適宜的大花壘。那夜孔家人居然沒有察覺花園裡的動靜,孔先生居然在自己的花壘裡埋了這麼多天,這使人感到孔家之事就像天方夜譚似的令人難以置信,一切都帶上天工神斧的痕跡。

  至於孔先生深夜躑躅街頭的原因人們並不關心,梅林路一帶的居民只是對孔太太那天的表現頗有微詞,當花壘裡的上層被人嘩啦啦掘開時,孔太太說了聲怪不得那麼臭,然後她就昏倒在挖屍人的懷裡,過了好久她醒過來,眼睛卻望著門廊上的那架爬山虎,圍觀者又聽見孔太太說,怪不得爬山虎長得這麼好,這以後孔太太才發出新寡婦女常見的那種驚天動地的慟哭,最後她邊哭邊說,阿春是聾子嗎?把死人埋到家裡來她都聽不見,讓她守著門戶,她怎麼會聽不見?

  四月裡孔太太曾經預約她熟識的花匠,讓他來除去爬山虎移種另一種藤蔓植物蔦蘿,年輕的花匠不知為何姍姍來遲,花匠到來之時孔太太已經在為孔先生守喪了。

  別去動那棵爬山虎,那是我丈夫的遺物。孔太太悲戚地指了指她頭上的白絨花,又指了指覆蓋了整個門廊的爬山虎藤。她對花匠說,就讓它在那兒長著吧。蔦蘿栽到後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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