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罌粟之家 | 上頁 下頁
十四


  廬方當時朝陳茂示意了一下,他想讓陳茂把他的頭摁下去,但陳茂理解錯了,他沖上去舉起槍托朝劉老俠頭上砸去。一記沉悶的響聲,劉老俠踉蹌了一下又站住了。老地主的眼睛依然放光,他輕輕說了一句,「狗。」廬方說這下會場真正亂了,那些楓楊樹人全站了起來,他看見翠花花戴滿了金手鐲從人群裡奔過來,她一路哭嚎直奔老地主身邊,她從一個男人手中搶過一片罌粟葉子給老地主糊傷口,老地主推開她說,「沒你的事,給我滾回家。」翠花花就直奔陳茂去奪他的槍。翠花花一邊跟陳茂撕扯一邊哭罵不迭,「你怎麼敢打東家你這條掏不空的狗雞巴夾不斷的狗雞巴。」楓楊樹人嘩地笑開了。廬方對陳茂喊,「把她拽下去!」但陳茂在翠花花的撕扯下只是躲閃。廬立聽見台下有人喊:「陳二毛,翠花花,×××!」下面的話他聽不清,他忍無可忍地吼,「別跟她拉扯,把她拽下去。」陳茂的臉又紅又白,他罵了一聲臭婊子,然後抬腳踢在翠花花的乳房上,然後陳茂也對女人說,「沒你的事,給我滾回家。」廬方說劉老俠的鬥爭會就開得那樣烏煙瘴氣讓你啼笑皆非。那天天氣也怪,早晨日頭很好,沒有野風,但正午時分天突然暗下來,好多人在看天。在準備當眾焚燒劉家的大堆地契帳本的時候風突然來了,風突然從火牛嶺吹來,吹熄了廬方手裡的汽油打火機。風突然把那些枯黃的地契帳單卷到半空中,卷到人的頭頂上。3000名楓楊樹人起初屏息凝望,那些地契帳單像蝴蝶一樣低飛著發出一種溫柔的嗡鳴,從人群深處猛地爆出一聲吼,「搶啊!」人群一下子騷亂了,3000名楓楊樹人互相碰撞著推搡著,黑壓壓的手臂全向空中張開。廬方的工作隊員扯著嗓子喊,「鄉親們別搶,地契帳單沒用了。」但沒有人聽。廬方說他沒辦法了只能再次鳴槍三聲。他說楓楊樹人什麼都不怕,就怕你的槍聲。三聲槍響過後楓楊樹人再次平靜,所有的地契帳本都被他們掖在懷裡了。他們掖著那些紙片就像掖著土地一樣心滿意足,你能對他們再說什麼?廬方說他最後就讓他們全帶回家了。

  「沉草,你過來。」爹在喊他。沉草走到爹的床邊,他凝視著爹伸向虛空的那只手,那只手如同地裡挨雨淋過的罌粟有一種黴爛的氣味。爹病了。我知道。爹頭一回生病。我知道。爹過不下去才會生病,要靠你了。

  什麼?你老是聽不懂爹的話。當初我應該把你溺在糞桶裡。

  當初不如讓姜龍帶你走,當土匪也比當狗強,現在輪到我們當狗了。沉草看見爹的手裡仍然緊抓著一把罌粟葉子。沉草說你把它放下吧,收罌粟的人再也不來了。爹點點頭,他的手從空中垂下來在沉草腰間摸索著。沉草說,爹,你在摸什麼?槍,我給你的槍呢。在這兒。你放一槍給我聽。只有兩顆子彈,放完了就沒了。

  那就留著吧,路上要用槍。

  沉草走到床後,娘已經給他收拾好了行裝,一大堆包裹堆放在地上。娘坐在便桶上哭,她總是坐在便桶上哭。沉草覺得餓,別過臉找那只裝滿乾糧的黑陶甕,陶甕的木蓋已經很久沒有開過了,上面蒙著一層灰。他把手伸進去,裡面空了,只掏出一塊硬邦邦的饃,饃被咬過一口了,月牙形的齒印已經發黑。沉草抓起饃往嘴邊送時聽見娘叫了起來,「別吃它,那是演義吃剩下的!」他對那只隔年老饃端詳著,看見演義血肉模糊的臉刻在饃上,但他放不下饃,「我餓。」他一邊幹嘔一邊啃咬,那只饃像盅藥在肚腹中翻江倒海,他一邊嘔著一邊朝外面跑,聽見爹憤怒地拍著床板,「別吃了,快滾吧快給我滾吧!」沉草出逃的那天夜裡下著大雨,狗沒有叫,雨聲掩蔽了劉沉草倉皇迷惘的腳步。第二天清晨劉宅門前留下了一大片像蜂窩一樣雜亂的腳印。去稻田排水的楓楊樹人圍著那些腳印喊逃啦,地主逃啦。現在看起來逃了就逃了,你沒有必要再去追打喪家之犬,廬方說,但是1950年我沉浸在某種亢奮心態中刹不住胯下的紅鬃烈馬。我帶著陳茂和工作隊沿著沉草的腳印追,一直追到火牛嶺上,我看見沉草在慢悠悠地爬坡他真的是慢悠悠的一點不像逃亡。他的身上捆綁著五六個包裹,像披鎧甲執長矛的武士出征遠方。沉草聽見了馬蹄聲回過頭,他像個木偶一樣站著朝我看。陳茂要拍馬上去被我攔住了,我看見他正站在一塊石崖上,我怕他跳下去。我對他喊:「別逃啦,你逃到哪裡都是一樣,逃不出我的掌心。」他們然像個木偶站著不動。後來他開始解身上那些包裹,他將包裹迅速地往石崖下推,我聽見了金屬撞擊山石的清脆的響聲,我猜他把劉家的金銀財寶都推到深澗裡去了。

  只留下一個最大的包裹,沉草就抱著它坐在石崖上等我們上去。我踢踢那只包是軟的,我看見一些灰白色的粉狀物從破縫間流出來,發出奇異醉人的香味。

  「這是什麼?」我問沉草。

  「罌粟。」沉草說。「誰讓你逃的?」我又問。我看見沉草神情困頓地歪倒在我的腿上,疲倦地說,「我爹。」

  「你想逃到哪裡去?」「找姜龍。」「你想當土匪了?」「不知道。一點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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