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罌粟之家 | 上頁 下頁 | |
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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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知道劉家三人上火牛嶺去幹什麼。沉草知道這將成為一個秘密,永遠不能啟齒。爹帶著老婆孩子去找土匪姜龍。沉草想爹是糊塗了,劉家人怎麼能上山找土匪姜龍?他問爹到底要幹什麼。爹說花錢請他們下山。沉草說姜龍坑害了姐姐呀,他們無惡不作你不能在他們面前折腰。爹說我記得你姐的冤,那不是一回事,姜龍再壞也沒要我的地,我不能讓誰把我的地搶去。沉草跺著腳說你讓姜龍下山幹什麼呀?他看見爹的眼睛裡爆出幽藍火花,爹咬著牙,嗓音哽在喉嚨裡像在哭泣。殺了他們。殺了廬方。殺了陳茂那條狗。誰也不能把我的地搶去。 沉草跟著爹娘往山上走。他想起那次從縣城歸家的途中,看見姜龍的馬隊從火牛嶺一閃而過。有個聲音穿過年輪時光仍然在樹林間回蕩,「劉沉草,上山來吧。」沉草至今還奇怪,那聲呼喚來自何處來自誰的思想中?誰要我上山?也許是我自己?沉草這樣想著覺得他始終在某個神秘的圈套中行路,他走不出圈套而茫茫然不知所歸。 他們跟著秘密嚮導尋找姜龍的蹤跡,在火牛嶺的縱深處他們聞到山靄中浮蕩著一股血的腥味,他們朝血腥味濃處走,看見山背上躺著三匹死馬和幾雙紅麻草鞋。岩石和乾草上淤著紫色的幹血。秘密嚮導說他聽見過火牛嶺的槍聲,他猜姜龍的土匪是往山南去了。沉草在草叢中發現一顆球狀晶體,他以為那是一隻小球,走過去拾起了它,它一下子就像磁鐵一樣粘在他手心上,他把手翻過來端詳著,突然尖厲地喊起來,「眼睛,誰的眼睛!」他想摔掉它卻無論如何摔不掉,他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他拾起了一顆人眼珠子!沉草像在夢裡,手上一直粘糊糊的抓著那顆人眼珠子。爹和娘來掰他的手時已經掰不開了,沉草緊握著那顆人眼珠子,就像緊握從前的網球。他看見爹絕望地蹲在一匹死馬身邊。山風吹過來山風現在把我們都卷起來拋到天邊,這就是你走入絕境的感覺。沉草聽見爹對著死馬說,「死了,再也沒指望了。」沉草覺得火牛嶺真像一個圈套,在荒涼無人的山頂上你會體會到跋涉後的空虛。你去找土匪姜龍,但土匪姜龍也走了。沉草忘不了爹面對山南時悲哀而自嘲的笑容。爹從來不笑,爹一笑災難就已經臨頭了。這一天像是夢游火牛嶺,爹抓著一把罌粟葉子去上山找姜龍!沉草想爹真是糊塗了,在山上你聽見喊聲你找不到那個人,這就是圈套。沉草疲憊得要命,只是跟在爹娘身後走。回想起來,他是一直抓著那顆人眼珠子的,他想那只網球可能一直滾到這裡,網球不見了人眼珠子出現了,他想這也是圈套把我牢牢套住了,我必須抓著這顆人眼珠子。楓楊樹的祖父對孫子說,「傳宗接代跟種田打糧不一樣。你把心血全花在那上面,不一定有好收成。就像地主老劉家,種花得果,種瓜得草,誰知道裡面的奧妙?人的血氣不會天長地久,就像地主老劉家,世代單傳的好血氣到沉草一代就雜了,雜了就敗了,這是遺傳的規律。」 我明白楓楊樹鄉親的觀點趨向原始的人本思維。你不能要求楓楊樹人對劉家變遷作出更高明的詮釋。工作隊長廬方對我說,揪鬥地主劉老俠時曾經問他有什麼交代的,他的回答讓工作隊的同志們竊笑不已,劉老俠說,「我對不起祖宗,我沒操出個好兒子來。」劉老俠又說,「怪我心慈手軟,我早就該把那條狗幹掉了。」那時候廬方已經知道劉老俠說的狗是農會主席陳茂。1950年春天3000名楓楊樹人參加了地主劉老俠的鬥爭會。那個場面至今讓人記憶憂新。劉老俠站在蓑草亭子裡,從前的佃戶和長工們坐在四周荒棄的罌粟地裡。廬方說當時的氣氛就像馬橋鎮趕會一樣,孩子哭大人鬧,好多男子在偷吃罌粟葉子,會場湮沒在幹罌粟的氣味中,讓工作隊難以忍耐。廬方說楓楊樹人就是這種散漫的脾氣無法改變,他讓農會主席朝空中鳴槍三聲,蓑草亭子四周才靜下來。「劉老俠,把頭低下來!」廬方說。 老地主不肯低頭,他仰著臉目光在黑壓壓的人群中逡巡,神情桀驁不馴,他的鷹眼發出一種驚人的亮度,仍然威懾著楓楊樹人。人們發現劉老俠的臉上與其說是哭泣不如說是微笑。「劉老俠,不准笑!」廬方說。 「我沒笑,我想哭的時候就像笑。」 「老實點,把頭低下來!」 「分我的地怎麼還要我低頭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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