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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被堵獲的沉草像一片風中樹葉一樣讓人可憐,但你看不到他的槍。廬方說我沒想到沉草的腰間藏了一支槍。知道內情的人談起劉家的歷史都著重強調沉草和長工陳茂的血親問題。他們說沉草的誕生就是造成地主家庭崩潰消亡的一種自動契機,你要學會從一滴水中看見大海。他們說沉草的誕生預示著劉老俠的衰亡,這裡有多種因果辯證關係,我無法闡述清楚,我只能向你們如實描繪劉家歷史的發展曲線。我知道你們感興趣的還有舊日的長工後來的農會主席陳茂。陳茂其實是個不同凡響的形象。他的出現與消失必將同地主家庭形成一種參照系。廬方說過楓楊樹的土地革命因其有了骨千陳茂才得以向前發展。他至今緬懷著那個腰掛嗩呐肩佩長槍的農會主席陳茂。我問陳茂後來怎麼樣了?廬方面露難色不願提這個話題,他說了一句諱莫如深的話:你能更換一個人的命運卻換不了他的血液。他還說,有的男人註定是死在女人褲帶上的,你無法把他解下來。

  1950年也是陳茂性史上複雜動盪的一年。那年陳茂與翠花花割斷了多年的蛛網情絲,被他的嗩呐迷過的人們希望他的生活步入正軌。你注意到他的英俊而猥褻的臉上起了一種變化,這種變化使他重返青春,渾身散發出新穎的男人的魅力。女人們給陳茂提親絡繹不絕,陳茂總是笑而不語。女人們說「陳二毛你讓地主婆掏空了嗎?」陳茂就端起槍對她們吼,「滾,別管我的雞巴事,我要誰我自己知道!」你可以猜到陳茂要的是誰。

  陳茂是半夜潛進劉家大宅去的。那天月光很明淨,夜空中聽不見春天情欲的回流聲,他的身體很平靜。他挎著槍站在劉素子的窗前,回頭看見一個熟悉的影子在青苔地上拉得很長很長,那是他自己的影子。他回想起從前多少個深夜他這樣摸到翠花花的窗前,陳茂的心情很古怪,既不興奮也不緊張,仿佛是依循某個宿願去完成一件大事。他看見劉素子養的貓伏在窗臺上,翡翠色的貓眼在月光下閃閃爍爍。你他媽的鬼貓。陳茂嘀咕了一句,他拉出槍上的刺刀對準貓眼刺進去,刺准了,貓眼噴出暗血貓嗚咽了一聲。陳茂用刺刀輕輕撬開了木窗,跳進了東廂房。他看見劉素子睡在大竹榻上,她仍然睡著,陳茂知道她是個嗜睡的女人。劉素子半裸在棉被外面。這是他頭一次看見劉素子真實的乳房,碩大而飽滿,他想劉家的女人吃得好才有這麼撩人的乳房。陳茂從脖子上拉下汗巾輕輕蒙在女人的眼睛上,然後他把她從被子裡抱起來,那個綿軟的身體像竹葉一樣清涼清涼的。他奇怪她怎麼還不醒,也許在做夢。他抱著她走到院子裡時聽見那只貓又嗚咽了一聲。陳茂的手一抖,他想不到死貓又嗚咽了一聲。被劫的女人終於醒了,她在陳茂的懷裡掙扎,張不開的睡眼像貓一樣放出驚恐的綠光。「姜龍,姜龍的土匪來了!」

  陳茂抱緊女人往門外跑,他看見翠花花屋裡的燈光亮了,翠花花走出來,蓬頭垢面地跟著他們。他倚在廊柱上猛地回頭,「你跟著我們幹什麼?騷貨。」翠花花不吱聲地抓他的槍,他閃開了繼續跑,他聽見翠花花被什麼絆倒了,翠花花終於喊起來,「狗,快把她放下!」

  「你再喊我一槍崩了你。」陳茂把劉素子舉了舉說。他抱緊那個冰涼的女人朝野地裡跑。月光清亮亮的,夜風卻是潮紅的掠耳而過,他覺得懷裡的女人越來越涼,他凍得受不了。他必須把那個冰涼的身體帶到他的體內去。陳茂飛跑著,他聽見自己跑出了一種飛翔的聲音,他知道這不是夢卻比夢境更具飛翔的感覺,他朝著蓑草亭子那裡飛跑,他看見蓑草亭子聳立在月光地裡。它以聖殿的姿態呼喚他,他必須飛進去,飛進去!「狗,放下我,你不能碰我。」女人在他懷裡喊。「非碰不可。」陳茂咬著牙說,「我早晚都要把你幹了。」「你是誰?」女人睜大眼睛,女人怎麼也看不清他的臉。「陳茂。」陳茂想了想回答,「我不是姜龍,我讓姜龍先走一步了。」陳茂把劉素子放到蓑草亭子下,他抬頭看見錐形草頂下飛走了一對夜鳥。這真是一個做愛的好地方,陳茂無聲地笑著坐到女人的肚子上,月光下那個雪白清涼的胴體微微泛著寒光,他閉上眼睛,手在那圈寒光裡摸索蛇行,最後停留在高聳的乳房上。他感覺到女人已經癱軟了,但他的身體也像打擺子一樣控制不住顫個不停,他嘴裡噝噝地換著氣,感覺到自己前所未有的虛弱,「我早晚要把你幹了。」他咬著女人的乳暈,聽見銅嗩呐從身邊滾出去,當當地響。廬方說他曾經感覺到陳茂和地主一家之間存在的神秘的場。但他理不清他們之間千絲萬縷的聯繫。他問陳茂,陳茂自己也說不清,他只知道他恨地主一家。陳茂說,「要麼我是狗,要麼他們是狗,就這樣,我跟他們一家就這麼回事。」廬方不知道陳茂對劉素子實施過暴力,直到有一天翠花花從劉宅門洞裡跳出來,拉住他告陳茂的狀,說劉素子懷孕了,懷的是陳茂的種。廬方說你別誣陷我們的幹部,翠花花指著天發誓,她說長官你可別相信陳茂,那是一條又賤又下流的狗,他幹遍了楓楊樹女人最後把劉素子也幹了,你去看劉素子的肚子吧,那是他的罪孽!廬方後來去找陳茂核證,陳茂坦然承認,他說我是把劉素子幹了,他問廬方幹革命是不是就不讓幹劉素子,廬方答不出來。他考慮了好久,決定撤掉陳茂的農會主席,下掉他手裡的槍。他記得下槍的時候陳茂把步槍死抱住不放。他臉漲得通紅吼,「為什麼不讓我幹了?我恨他們,我能革命!」廬方說他心裡也悵然,但事情到這一步已經不可收拾,他知道工作隊能把陳茂從蓑草亭子梁上解下來,卻不能阻止他作為楓楊樹男人的生活。廬方想在楓楊樹找到更理想的農會主席。

  那天淩晨下著雨,也許不是雨,只是風吹樹葉聲。沉草記得他在一片心造的雨聲中蜷縮著,他看見自己幻變成一隻黃蜂躲在罌粟的花苞裡吸吮著,嘴裡一股熏香,他的睡眠總是似醒非醒。雞啼叫了第一遍以後,雨中傳來了腳步聲。他聽見窗戶被什麼硬物敲擊了一下,一個影子雪白冰涼地映在窗紙上。你是誰?影子不說話。沉草想披衣下床的時候聽見姐姐說,「沉草,你如果是劉家的男人就去殺了陳茂。」「你說什麼?」「我去摘罌粟,你去殺了陳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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