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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風暴來臨,所有的人將被卷離古老的居所,集結在新的歷史高地上。「跟我來,鄉親們!跟我來吧,鬥倒財主劉老俠!」我看見長工陳茂在楓楊樹鄉村奔走呼號。他的腰間掛著一把古老的銅嗩呐(後來嗩呐在楓楊樹成了革命的象徵,農會的男人腰間都掛上了嗩呐)。廬方回憶說陳茂是他開展農村工作以後遇見的最為自覺的農民革命者。他的翻身意識尤其強烈就像乾柴烈火,你一點他就整個燃燒了。那是個難得的農村幹部,可惜後來犯了錯誤。廬方說南方的農民們的生存狀態是一潭死水,苦大仇深並不構成翻身意識,你剝奪他的勞動力他心甘情願,那是一種物化的惰性。在楓楊樹佃戶和長工們都把自己看成一種農具,而農具的主人是劉老俠。當廬方的工作隊訪貧問苦的時候從他們嘴裡聽到的是劉老俠創業的豐功偉績。他們說,「楓楊樹千年出了個劉老俠,他的手指縫裡能斂進金元寶。」廬方說只有一種農民才能革地主老財的命,他自己一無所有,他的勞動力乃至全部精神都被剝奪,臂如長工陳茂,他是以一個完整的革命者出現的,你必須信任他。那一年陳茂自然地成為楓楊樹的農會主任。陳茂從工作隊領到一杆三八式步槍。陳茂腰掛嗩呐肩佩步槍風風火火來往于楓楊樹鄉村,一時成為真正的風雲人物。鄉村的孩子看見陳茂就躲在草垛後唱起另一首民謠:

  陳二毛,變了樣
  一把嗩呐一杆槍
  走到東啊奔到西
  地主老財遭大殃

  陳茂走到劉家大宅前突然站住,他抓著腰間的嗩呐吹了悠悠一聲。他不明白自己這麼做的道理。也許是提醒地主一家:我來了是我來了。他踢開門喊我來了,院子裡一片死寂,幾隻雞在地上的青苔間找穀子吃,廂房的門都關著,陳茂抓起嗩呐又吹了一聲,他踢飛一隻雞又大喊一聲,「人都死光了嗎?」東廂房的窗打開了。陳茂看見劉素子睡眼惺忪地出現在窗口,她的眼圈發黑,臉卻蒼白如紙,又一隻貓伏在她瘦削的肩上。陳茂看見劉素子的淡綠色瞳仁裡映著他的長槍,凝眸不動。她又被槍嚇壞了。陳茂朝她眨眨眼睛,他總是從那張冰清玉潔的臉上發現受驚的神色。「別怕。」陳茂的手摳著槍帶走過去,「我可不是土匪姜龍,我不會把你怎麼樣的。」劉素子默然,那只貓叫了一聲。陳茂歪著身子倚在窗前,端詳著那個閉門不出的女人,他看見她雪白的長頸露在旗袍領子外面,一個梅花形的貓爪印清晰可見。那只貓又叫了一聲。劉素子猛地抽搐了一下,砰地關窗,陳茂的臉被木窗重重地撞了一下。「快滾,別這樣看我。」

  陳茂一手捂臉一手把窗往裡推,他說:

  「別關窗,我不是來睡你的。」

  「我跟狗睡也不跟你睡。」

  「女人嘴凶,可沒有一個女人敢這樣對我說,你是讓姜龍給弄傻了。」「你來幹什麼?翠花花不在家,天還沒黑,你來幹什麼?」「我不找那騷貨。我找你爹你弟弟幹革命。」「我不管,我就是不願看見公狗,噁心。」「你會明白我是人是狗的,告訴我他們上哪兒了?」「山上大廟,燒香。」「燒香?」陳茂笑起來,他用槍托打著木窗,「你家劫數到了,誰也救不了你們,現在我是你們的菩薩,明白嗎?」「你要是菩薩,該上茅房去找供品。」

  「小婊子,你明白拿什麼供我,你是最好的供品。」「狗,不要臉的大公狗。」劉素子終於把陳茂關在窗外了,陳茂被關在窗外發愣。他想女人脖頸上的梅花形貓印是怎麼回事?它像個小太陽一樣照得他熏熱難耐,撩動他的情欲。「小婊子,我幹了你。」他的額際上沁滿了汗,女人的太陽真是熏熱難耐。陳茂想這是怎麼回事?我跟這家人到底是怎麼回事?他想不透,想不透就只有吹嗩呐了。

  陳茂一邊吹嗩呐一邊坐在門檻上。暮色點點滴滴潛入淒冷宅院,槐樹葉子在層層青苔上凋零發爛,他聽見一隻驢子在磨房裡噅噅地叫,那是他長工生涯的老夥計,陳茂忽然想去摸摸那只驢子,他起身朝磨房走去,他看見驢子皮包瘦骨半臥在食槽邊,食槽是空的。可憐的驢子跟著他們會餓死的。陳茂把牆角堆著的糠全倒在食槽裡,看驢子狼吞虎嚥地吃食。他的手從上而下撫摸著驢子肮髒乾枯的皮毛,思緒紛亂緬懷他的大半輩子長工生涯。不知過了多久,陳茂覺得身後有動靜,他猛地回頭看見劉家三人站在院子裡,他們臉上灰塵濛濛,每人手裡抓著一把罌粟葉子。陳茂端起槍拉上槍栓,眯縫著眼睛觀察地主一家,他覺得他們手持罌粟行色匆匆很奇怪。「你們帶著罌粟幹什麼去了?」

  「上山求神保佑罌粟。山神說收罌粟的人快來了。」老地主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目光省略了持槍的陳茂顯得空靈悲傷。陳茂看著地主一家在他的槍下魚貫而入,翠花花走在最後面,她的金手鐲響著伸手把槍往上一挑,無所顧忌地在陳茂褲襠裡擰了一把。陳茂往後跳了一下,但沒來得及躲開人的手,那裡碎裂般地疼。他罵了一聲臭婊子貨忽然想起工作隊交給的任務,便又跑過去橫槍堵住了他們,他猛吼一嗓:「站住,明天開會!」地主一家疑惑地瞪著陳茂,然後是面面相覷。「你說什麼?」老地主搖著頭,「我聽不懂你的話。」「聽不懂?明天開會!」陳茂說,「開會你懂嗎?」「開什麼會?」「批鬥會,鬥你們地主一家。」「幹嘛鬥?怎麼鬥?」「到蓑草亭子去!用繩子把你們捆起來鬥,跟你們那回捆我一樣。」「這是誰定的王法,狗鬥人嗎?」

  「農會。工作隊。廬同志說只有鬥倒你們楓楊樹人才能翻身解放。」陳茂看見老地主手中的罌粟掉到地上。陳茂想天也掉到地上了,狗為什麼不能鬥人?風水輪回還有什麼不可改變的呢?陳茂朝老地主啐了一口。陳茂一高興就把嗩呐吹起來了,他吹著嗩呐退出劉家大宅,他聽見自己的嗩呐像驚雷一樣炸響,把劉家幾百年的風光炸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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