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罌粟之家 | 上頁 下頁 | |
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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廬方走過黑暗的倉房時聽見一陣咳嗽聲。透過窗縫他看見一個人端坐在屋角大缸上。他看不清那個人的臉,就掏出手電筒照過去。手電筒照亮一張熟悉的蒼白的臉,那個人昏昏欲睡但嘴裡含著什麼東西。「誰在那兒?」那人說。廬方撞開木扉門。就這樣他見到了闊別多年的老同學劉沉草,就這樣廬方見到了蝸居在家的所有劉氏家族的成員。他說中國的地主家庭基本上都是一覽無餘的。你只要見到他們心裡就有數了,一般來說,我們的工作隊足夠制服他們。沉草坐在倉房的大缸上。那也是白癡演義從前啃饃吃的地方。你如果有過吞面的經驗會發現沉草在幹什麼。沉草在吞面。你發現這個細節不符合沉草的性格,你記得沉草歸鄉時在罌粟地裡的昏厥,但沉草現在坐在大缸上,沉草確確實實在吞面。他聽見整個楓楊樹在下雨。他走在雨中。一條路在茫茫雨霧中逶迤向北。北面的沙坡上有一座紅色樓房。他看見自己已變成一隻蝸牛在雨中爬行。他看見紅色樓頂上有一隻網球在滾動,那只球掉下來了在雨地裡消失不見了。他聽見整個楓楊樹在下雨。蝸牛的背上很沉重,它在水窪裡睡著了,而那條路上有人在雨中狂奔,他們從後面狂奔而來,蝸牛聽見了瘋狂的腳步聲,它想躲一下卻無法挪動身子。他看見水窪被踩碎了,美麗的水花飛濺起來。他聽見蝸牛的身子被踩出清脆的巨響,砰然回蕩。 院子裡打翻了一隻竹匾。沉草走出倉房,嘴裡還留有罌粟面的餘香。他站在臺階上抱住頭,他覺得從那場雨中活過來很累。爹咒駡著誰,把地上的花面拾進竹匾。那些罌粟如今像冬日太陽一樣對他發光。沉草站著回憶他感官上的神秘變化。他模模糊糊地記起來很久以前他是厭惡那些花的,那麼什麼時候變的呢?沉草想不起來,他覺得困倦極了腦袋不由自主地靠在牆上,他仍然半睜著眼睛,看見爹的手在竹匾裡上下翻動著罌粟花面。「別曬了,收罌粟的人不會來了。」沉草說。「罌粟會爛掉的,你白忙了一年。」沉草不斷舔著下嘴唇,他說,「自己吃吧,爹,那滋味真好,你嘗嘗就知道了。」沉草聽見自己在說話,他看見爹扔下花面驚惶地看著自己。「沉草你吞面啦?」爹猛然叫起來抓住他搖晃著。沉草覺得他像一棵草灰那樣輕盈,靈魂疲憊而鬆弛。他說爹我想睡。可爹在用手掰開他緊團的牙床,爹嗅到了他嘴裡殘存的罌粟味。「沉草你吞面啦?」爹抓住他頭髮打了他一巴掌。他不疼。他仍然想睡著等待雨中幻景重新降臨。他把頭靠在爹的肩膀上說,「爹,我看見那只球,那只球掉下去不見了。」廬方記得沉草的形象在五年後已不再清俊不再憂鬱,他膚色蠟黃,背脊像蝦米一弓樣起來,遠看和他的地主父親一樣蒼老。沉草想方設法逃避著廬方。但廬方總能在倉房的黑暗裡找到沉草。沉草繞著大缸走一圈,跳進缸裡,他像條蛇一樣盤在缸裡,一動不動,只是不時打著噴嚏,廬方懷疑沉草已經喪失記憶,沉草不認識他,他猜想沉草是裝的,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他後來精心設計了談話的內容,因為他不想把第一場談話弄得庸俗或者生硬了。 「沉草。週末了,我們去打網球。」 「草坪呢,草坪在哪裡?」 「就在你家院子裡打。」 「沒有球,球掉下去不見了。」 「我帶著一隻球。」「我已經忘了怎麼打網球。」 「沉草,你知道你家有多少土地嗎?」 「不知道,楓楊樹的土地好像都是我家的。」「你知道你家有多少財產嗎?」 「不知道。」「別裝傻,你拿著你家的白金鑰匙。」 「真的不知道,那都是我爹的東西,我沒打開過。」「沉草,你明白我們來幹什麼嗎?」 「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你們願意幹什麼就幹什麼。」「要土改了,要把你們家的土地和財產分給窮人。」「我無所謂,我爹他不會同意的。」 廬方看見沉草從大缸裡站起來,他的目光渙散遊移不定。沉草仰面看著房頂上的一架紡車,半晌打出一個噴嚏。廬方突然聽見沉草輕聲喊了他的名字,「廬方,拉我一把。」他把手伸出去抓住了沉草冰涼的汗津津的手掌。廬方回憶他們手臂相纏時勾起了往昔的友情。在倉房的蛛網幽影中他們同時看見一塊淺綠色的大草坪,陽光在某個傍晚撒下無數金色斑點,他們揮拍擊球,那只球在草坪上滾動著。廬方說,「沉草,打球去。」沉草渾身一顫,他的眼睛閃亮了一瞬複又黯淡。沉草抬起手臂擦著眼睛,他的身上散發出罌粟枯乾後的氣味。「那只球掉下去不見了。」沉草歎了口氣。廬方很快甩開了沉草軟綿綿的手臂,他也說,「掉下去不見了,不見了我也沒辦法。」我聽見嘹亮的嗩呐聲在黎明的鄉村吹響,那是1949年末風暴來臨的日子。嗩呐聲召喚著楓楊樹的土地和人,召喚所有幽閉的心靈在風中敞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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