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嫻的故事 | 上頁 下頁


  嫻受到了傷心的一擊,她的眼圈有點紅了。同時嫻的緊張戒備的身體開始鬆弛下來,她突然覺得老王的攻擊毋需抵抗。也許她已經沒有資格對老王作這種抵抗。嫻回頭看了看老王的那只手,那只手與孟老闆的具有驚人的相似之處,一樣的碩大蒼白,充滿了情欲,嫻心想男人與男人並無二致,隨它去吧。電吹風嗡嗡地響著,老王的手溫柔地遊弋於嫻的敏感部位,嫻漸漸呼吸急促起來,她覺得臉上很熱,而身體像風中楊柳無力地顫慄,奶汁被擠壓後洇濕了內衣。她有一種快速墜落的感覺。當嫻和老王倒在地上時,她聽見電吹風仍然嗡嗡地響著,床上的芝啞聲啼哭,她還聽見樓下壽衣店裡有人在大聲爭吵,好像是為了一隻花圈的價格問題。對於嫻來說,這個午後不可思議,但是已成定局,嫻後來總是回憶起一隻蒼蠅,那只蒼蠅從窗外飛來,叮在老王白皙而瘦削的臀部上。嫻視一切如流水。當嫻的母親把老王揪出被窩時,嫻只是把被子卷緊,沒有任何表情。她看見母親尖叫著追逐赤條條的老王,用掃帚抽打他的背部。嫻笑了笑說,打吧,狠狠地打,這種男人該打。當時的場面不忍卒看,嫻的母親涕淚交加大發雷霆,理髮師老王東躲西藏,而搖籃裡的芝因受驚嚇拼命地啼哭,只有嫺靜靜地躺著,漠然注視著他們。嫻的目光與母親相遇。母親的眼神裡有一種冰涼的絕望的東西,這使嫻心有所動,她翻了個身,把臉對著牆壁。牆上的白紙已經破裂,陽光透進窗子在紙縫裡閃閃爍爍。這是1939年的秋季。隔了幾天,嫻正在午睡,她聽見母親喊她的名字。嫻覺得母親的聲音非常模糊,她好像隔著門跟嫻說話。而嫻始終沒睜眼睛。老王拿了我兩隻大戒指,你什麼時候去要回來。你給他的,你不會自己去要嗎?嫻說,真讓人噁心。我要出門了。我顧不上這些了。母親最後幽幽地說。嫻聽見了母親走下樓梯的遲緩滯重的腳步聲,她當時無法預知母親從此一去不返,只是根據腳步聲判斷母親離家時穿了一雙高跟皮鞋。母親失蹤的最初幾天,嫻沒有往壞處想,她猜她也許去蘇杭一帶旅遊散心了,甚至還猜測母親會不會有另外一個男人,也許他們私奔去了什麼地方。半個月後,嫻被告知,她母親的屍體在近郊的湖中被漁民的漁網捕撈起來,屍體已經發臭了。警察局的人對嫻說,你去收屍吧。嫻如夢初醒,她臉色蒼白,搖著頭說,不,我不去,隨便你們處理吧。我最怕見死人了。警察說,可她是你親生母親呀。嫻沉默不語,她掰弄著手指甲想著什麼,最後她自言自語說,真不值得,為這個臭男人尋死,太不值得了。

  嫻記住了母親最後的遺言。後來她抱著芝去了國光美髮廳。在美髮廳裡嫻充分地顯露了她性格中潑辣的一面。她看見老王后揚手就扇了他一巴掌,美髮廳裡秩序大亂。眾多的理髮師和顧客圍了上來,嫻當眾勒下了老王手上的那只金表,然後索要另外二隻戒指。理髮師老王窘迫至極,矢口否認兩隻戒指的存在。嫻想它們肯定已經戴在哪個女人手上了,而且母親一死死無對證,對此她早已有所預料。在一番互相羞辱以後,嫻打了老王第二記耳光。她說,兩記耳光換兩隻戒指,老王你又討大便宜了。在眾目睽睽之下,嫻把那只金表往衣服上擦擦,戴在自己的左手腕上,然後她抱著芝從容不迫地離開了國光美髮廳。嫻大鬧國光美髮廳的軼事被目擊者談論了好幾天,過後也就被漸漸遺忘了,因為兩個當事人都缺乏名望。故去的照相館老闆娘給嫻留下了五百塊大洋和一小盒金器,嫻翻箱倒櫃搜尋了家中的每個角落,最後確認她不會找到其它東西了。她冷靜地盤算了一下,這些錢財最多能維持三五年的生活。嫻對未來第一次感到深深的迷惘和憂慮。她站在窗前凝望外面繁華的街道,一家商店的留聲機播放著金嗓子周璿的歌。一個她認識的女演員從皮貨店裡拎著貂皮大衣出來,上了一輛小汽車。一陣鞭炮聲從廣東飯店傳來,那肯定是婚宴的場景。嫻想她已經被外面的世界徹底拋棄了,現在她只有五百塊大洋和一小盒金器。追本溯源,她不得不想到芝,某種程度上是芝釀成了她的悲劇。有時候嫻聽到芝在搖籃裡饑餓的哭聲,她讓芝長時間地哭著,似乎這樣使她的怨恨沖淡了一些。到了秋末風涼的季節,嫻結束了半年多的幽居生活。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她抱著芝從樓梯下來,倚著壽衣店的櫃檯和店員聊天。人們對她短暫的銀幕生涯表現了強烈的好奇心。嫻說電影都是假的騙人的東西。又說演電影沒意思,哪兒有坐在家裡舒服?不難發現嫻的話是言不由衷的,她拿著那張和陳雲裳袁美雲一起春遊蘇州的照片,臉上是無可奈何花落去的表情,這一點嫻無法掩飾。有時候她抱著芝坐在一隻破籐椅上,母女倆散淡地觀望街市的風景,1939年就這樣從她們身邊無聲地消失了。

  這是嫻一生中最為纏綿淒惻的年代。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