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嫻的故事 | 上頁 下頁


  撒謊。把你的身子轉過來,讓我看看你的肚子。有什麼可看的?嫻吐出一根雞骨,她說,你不是也大過肚子嗎?賤貨。母親怒喝一聲,讓人把肚子搞大了回家下種嗎?誰讓你回來的?這是我的家。嫻走到原來她住的房門口推門,門推不開,裡面上了插銷。嫻拼命推看門說,誰在裡面?是一個男人吧?門開了,果然是一個男人。嫻認識他,是國光美髮廳的老王,經常替她母親做頭髮的老王。嫻對老王笑了笑,然後又回頭對母親說,誰是賤貨?你才是賤貨。賣了家業在樓上藏男人,你才是個不要臉的賤貨。她看見母親的臉紫漲著說不出話,心中有一種復仇和得勝的快樂。她已經好多天沒嘗到快樂的滋味了。

  嫻從前的閨房現在彌漫著一股氣味。她知道這是為什麼。她現在非常痛恨這種氣味。她走到窗前拉開了窗簾,猛然看見離家前隨手放於窗臺的那盆三色堇依然鮮活,小巧玲瓏的花朵和纖細碧綠的葉子在陽光下靜若處子。嫻面對著三色堇潸然淚下,這是她的第一次哭泣。

  在壽衣店樓上的小房間裡,掛鐘嘀嗒嘀嗒地走動,嫻臨窗而坐,計算著時間怎樣慢慢地消失。她無事不出門,害怕別人看見她懷孕的模樣。嫻無望地等待著產期的來臨,這是她一生中最灰暗沉悶的時期。

  嫻看見樓下那些披麻戴孝的人從店裡搬走一個又一個花圈,壽衣店的生意比照相館紅火多了,因為每天都會有人死去。嫻不無辛酸地想,也許她應該買一個花圈祭奠她這一段絕望的生活。整個夏季炎熱多雨,雨點枯燥地拍打照相館的鐵皮屋頂。嫻注視著雨中的街道,心如死水。有一天她看見一個小報童在雨中奔跑,狂熱地向行人揮動手中的報紙。特大新聞,特大新聞,電影明星阮玲玉自殺身死。嫻想看那份報紙,她喊住那個報童,從窗口吊下去一隻小竹籃和零錢,買了報紙。她看見了阮玲玉最後的儀容,她的微笑因死亡變得異常美麗動人。嫻把報紙細細讀了一遍,歎了一口氣,她想如果她一樣地吞藥自殺,輿論是不會這樣強度轟動的,沒有幾個人知道她的名字,她死去抑或活著對這個世界都無足輕重。嫻的產期將至,她母親對她說,你準備在哪兒生這雜種?嫻說隨便。母親說就在家裡喊個接生婆吧,別出去丟人現眼的。嫻說隨便,現在我連死都不怕,還怕疼嗎?1938年10月,嫻在照相館樓上生下了一個女嬰。女嬰只有四斤重,抱在手上好像一隻可憐的小貓。

  那個女嬰就是芝。嫻曾經給孟老闆去過好幾封信,索要芝的贍養費,結果都是石沉大海。有一封破破爛爛地退回了,封皮上有查無此人的字樣。嫻恨透了孟老闆,這種仇恨也影響了她對芝的感情。她很少哺乳,也很少給嬰兒換尿布,她想嬰孩也許活不長,她也可能活不長,沒有必要去履行母親的義務。很多時間嫻在芝嘶啞的哭聲中安然入睡,產後的嫻更加慵懶了。芝卻以正常的速度生長著,她從早晨啼哭到深夜,但她活著。嫻有一天細細地打量了芝,發現女兒的眉眼更多的像自己,而不像孟老闆,這使嫻動了惻隱之心,她把乳頭塞進芝的小嘴裡,拍著芝說,你為什麼要像我?像了我以後沒有好下場的。我是世界上最苦命的女人。

  產後的嫻不事修飾,終日蓬頭垢面,她很長時間不照鏡子。再次站到鏡子前她幾乎認不出自己,身材變得肥胖不堪,而那雙曾備受攝影師稱讚的鳳眼也因嗜睡失去了光彩。她想以她這種模樣是再也無法上銀幕了。

  理髮師老王頻繁地進出於嫻的家中,嫻看不起這個瘦小的女人腔的男人。她從來不跟老王說話,而老王總是有話無話地搭訕。在飯桌上老王一邊讚美菜肴的味道,一邊用膝蓋輕輕地碰撞嫻的腿。嫻把腿縮回來,說,噁心。嫻的母親自然不知道其中的前因後果,她對嫻說,嫌惡心你別吃,誰讓你吃了?嫻覺得這種情景很有趣,像電影中的場面,但卻真實地出現在她的家庭生活中。另外,她也覺得母親很可憐,活了半輩子後把自己託付給這個沒出息的男人。嫻還擔心母親會不會把積蓄倒貼給老王。如果是這樣,嫻不會聽之任之,她會作主把老王趕走。預料不到的是事情後來發生了奇怪的變化。有一天老王對嫻說,你的頭髮該做一做了,跟我去美髮廳吧,我給你做個長波浪,包你滿意。嫻沒有說話。老王又說,你放心,不收一文錢,跟你收錢不是見外了嗎?嫻摸了摸她的亂髮,她想是該做做頭髮了。但是她不想出門。所以她還是沒說話。老王最後說,你要走不開,我可以把工具帶回來,憑我的手藝在家裡也能做出長波浪,嫻說了一句,隨便。嫻後來習慣於對人說這隨便兩字。

  下午老王果真帶了一包美髮工具回來。嫻洗好了頭髮以後就端坐在凳子上,起初她懷裡抱著芝,老王讓她把孩子放下,她就順從地把芝放到了床上。嫻端坐著恍惚想起上次做頭髮還是孟老闆陪她去的,是一家最有名的美髮廳。好像還看見了胡蝶,她也在那裡做頭髮。現在想起來一切已經恍若隔世了。你的頭髮很好,我就喜歡這種又軟又松的頭髮。老王的手輕輕撫弄著嫻的頭髮。別奉承我了,沒意思。嫻回頭說,你快點做吧。做頭髮不能急。老王在後面笑了笑,好事都不能著急。嫻感到老王的手柔軟地梳弄著她的頭髮,電吹風嗡嗡地響了起來。熱風不停地吹向嫻的頭部,她覺得腦子裡一片空白,昏昏欲睡,不知什麼時候她警覺起來,老王的一隻手開始順著她的脖頸下滑,它已經停留在她的肩背處了。老王,規矩點。嫻說。

  做頭髮都是這樣的,尤其是在家裡做頭髮。胡說八道。我就知道你沒安好心。嫻在老王的那只手上狠狠地打了一記,她喊道,我可不是她,讓你白吃了豆腐。你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在我身上瞎摸?

  這話說哪裡去了?我可是一片好心。老王不羞不惱地嬉笑著說,虧你還拍過電影,這麼不開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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