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嫻的故事 | 上頁 下頁


  芝的故事

  芝的容貌酷肖她的母親嫻。芝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老一些,而嫻正好相反,偶爾地芝和母親一起出門,有人會誤以為她們是姐妹倆。這使芝產生一種極不舒服的感覺,她不太願意和母親一起出門。另外,芝也不喜歡母親的鮮豔別致的衣裙,她認為這與她的年齡不相稱。

  1958年芝從一所中等專業學校畢業。她學的是一種枯燥冷僻的專業:水泥製造。她的同學中多為男性,他們終日圍著芝轉,但芝總是恰如其份地表現出沉靜冷淡的儀態,不為所動。其實那時候她已經看上了鄒傑。芝和所有的男性都說話,唯獨不跟鄒傑說話。鄒傑一直為此苦惱。直到兩年的學校生活結束,臨近畢業分配的時候,芝在食堂裡問鄒傑,你想去哪兒工作?鄒傑說了一家水泥廠的名字,芝說,那我也去那裡吧。芝又對鄒傑說,你去那邊窗口排隊買菜,我在這兒買飯,我們一起吃吧。鄒傑欣喜若狂。從這天起芝和鄒傑的關係就明朗化了。芝把她和鄒傑的事瞞著母親,但嫻似乎對一切都了如指掌,每次芝和鄒傑看電影或者溜冰回家,嫻就用一種異樣犀利的目光審視芝,芝感到一種莫名的惶恐。

  你交男朋友了?沒有。芝搖了搖頭。別想騙我,我是過來人。這種事怎麼逃得過我的眼睛?你說有就有吧。芝覺得她的臉紅了。

  是什麼人?幹什麼的?

  同學。芝淡淡地說。我是問你他家裡是幹什麼的?

  不知道。我沒問過他。芝說,他家裡跟我有什麼關係?不知道?你連他的家境都不知道就跟他好了?我知道他是黨員,他是我們學生中唯一一個黨員。就因為他是黨員你就跟他好了?黨員值多少錢一斤?他思想覺悟高,他是籃球隊長,他還會吹笛子。芝說。這算什麼本事?跟他趕緊斷掉,世界上男人多的是,要慢慢地篩選,千萬別隨隨便便去和男人好。

  不。芝說。

  你不懂男人好壞,以後我會給你找個稱心的。你明天就去跟那個黨員斷掉。不。芝咬著嘴,她的聲音放高了。

  嫻當時正在剝花生仁。當芝說出第二聲「不」時,嫻突然大發雷霆,她把筐裡的花生殼抓起來朝芝的臉上扔。芝仍然說,不。嫻就把那只筐一起砸到芝的身上,她喊道,不聽我的話就給我滾,賤貨。芝躲閃到一邊,她扶著門站了一會,忍著眼裡的淚水。後來她說,滾就滾,我本來就不想在這個家裡呆。你以為我稀罕這個家嗎?

  芝走出家門,暗暗發誓以後不再回家。但是她一時不知道該往哪裡去,她在學校宿舍的床位已經撤掉了,鋪蓋也拿回了家。她也沒有特別要好的女友可以借宿。芝想她只有找鄒傑了。鄒傑是她唯一依賴的人了。

  鄒傑的家很遠,而且芝從來沒去過,她只是憑著他抄給她的地址找到了鄒家。天已經黑了,她站在一條很深很破敗的弄堂裡敲鄒家的門,敲得很怯懦。芝希望開門的是鄒傑而不是他家裡的人,否則她會很尷尬的。當鄒傑開門的時候,芝的眼淚一下奔湧而出,撲向鄒傑的懷抱。

  鄒傑拉著芝的手讓她進去,芝堅決不肯。芝在這種狀況下仍然保持了她的矜持。她就站在弄堂裡和鄒傑說話,說著說著抽泣起來。鄒傑說,這有什麼可哭的?你離開那樣的家庭也是好事,乾脆住到我家來吧。芝又搖頭,她說那怎麼行,不明不白的讓人說閒話。鄒傑想了想說,那你住到我姐姐家去吧,那樣就沒人說閒話了,我們還可以經常在一起。芝說,可以是可以,只怕時間不能住長,在別人家總歸是拘束的。鄒傑說,乾脆我們結婚吧,下個月我們就結婚。這時芝在黑暗中笑了一笑,她沒有再說話。

  1958年芝所在的學校也開展了大煉鋼鐵的運動,操場上升起了一隻簡易高爐。芝偷偷地跑回家中尋找破鐵鍋和其它廢銅爛鐵。她是趁嫻午睡時回家的,她不想被嫻看見自己回家,但她在翻找那只破鐵鍋時驚醒了嫻。嫻穿著背心和睡褲站在她身後看著她。嫻說,你拿破鐵鍋去賣錢嗎?能賣幾個錢?芝頭也不回地說,你一天到晚光知道錢,破鐵鍋能煉鋼鐵,你不懂。嫻輕聲地歎了一口氣,她伸出手摸了摸芝的辮子,說,我是讓你氣死了,這兩天飯也吃不下。明天回家吧,帶上你那位黨員同志,我做點好菜給你們吃。芝這時朝母親看了一眼,她說,怎麼又變了?你不是讓我們斷嗎?嫻做了個無可奈何的表情,嫻說,隨便你了,反正是你想跟他結婚,又不是我結婚,你要找誰就找誰吧,誰讓我養了你這個寶貝女兒呢?第二天芝帶了鄒傑回家。桌上擺了四隻小菜,量雖少但非常精美。鄒傑夾了一筷子紅腸往嘴裡塞,被芝打了一下,芝輕聲說,到我家不能胡來,我母親很重規矩,鄒傑說,怎麼香腸還有紅顏色的?我從來沒吃過。這時候嫻走出了房間,一眼就可以看出嫻精心打扮過了,她穿著藍底黃花的絲質旗袍,腰部以上繃得很緊。嫻的嘴唇也淺淺地塗了口紅。嫻打量著鄒傑,她的直露而奇怪的目光使鄒傑很不自在,芝也一樣。她忍不住對嫻說,你別這樣看人家,他又不是小偷。嫻莞爾一笑,她說,看看有什麼要緊?我看小鄒長得不錯,很像高占非。

  高占非是什麼人?鄒傑有點局促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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