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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女皇登基以來一直頻繁做著改元換代之事,到了證聖元年,女皇對此的想像力已臨登峰造極之境,這一年女皇將年號改為天冊萬歲,並自稱天冊金輪大聖皇帝。

  人們不習慣這些浮華古怪的諡號,但是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女皇喜歡變化,女皇愈近老邁愈喜歡新的變化,許多臣吏失望地發現,他們獻媚于女皇的腳步永遠趕不上她奇思怪想的速度。宮廷群臣仍然在女皇身邊上演著明爭暗鬥你死我活的好戲。鐵腕宰相李昭德的好時光並不長久,不僅是來俊臣、武承嗣,許多朝廷重臣都對內史李昭德充滿了反感、嫉妒和憎恨,女皇在不斷聽到群臣彈劾李昭德的諫奏後,終於將其貶遷嶺南,與此同時受賄案發的來俊臣也被趕出了京城。人們說假如李、來二臣如此老死異鄉也算個圓滿的結局,但兩年以後女皇恰恰把他們召回京都,分別任職監察禦史和司僕少卿。

  冤家路窄的較量由此開始。據說是李昭德先發現了來俊臣比以前更嚴重的索賄罪證,正欲告發時來俊臣卻先下手為強,來俊臣與李昭德的另一位仇人秋官侍郎皇甫丈備聯手誣告李昭德的反心,先把李昭德推入了大獄。假如來俊臣就此洗手,或許也能免其與李昭德殊途同歸之運,但來俊臣無法抑制他復仇與殺人的瘋狂,來俊臣還想除掉武承嗣及武氏諸王,他與心腹們密謀以武承嗣逼搶民女為妾之事作突破口,一舉告發武氏諸王的謀反企圖,但一個叫衛遂忠的心腹卻悄悄把消息通報了武承嗣。於是一個奇妙的連環套出現了,武氏諸王採取的是同樣的先發制人的手段,他們發動了司刑卿杜景儉和內史王及善數名朝臣上奏女皇,請求對索賄受賄民憤極大的來俊臣處以極刑。

  據說女皇那段時間寢食不安,情緒變幻無常,對於李昭德和來俊臣的極刑遲遲未予敕許。她對上官婉兒說,這兩個人都是我的可用之材,殺他們令我有切膚之痛,可是不殺又不足以平息群臣之心,我害怕殺錯人,我得想個辦法知道誰該殺誰不該殺。上官婉兒說,這可難了,群臣對任何人的評價都是眾口不一,難辨真偽。女皇沉默了一會說,或許只有殺雞取卵,把兩個人殺了棄市,讓百姓們面對屍首,他們自然會有不同的反應,好人壞人讓百姓們說了算。於是就有李昭德和來俊臣同赴刑場的戲劇性場面。適逢烏雲滿天燠熱難耐的六月炎夏,洛陽百姓在雷鳴電閃中觀看了一代名臣李昭德和來俊臣的死刑。他們記得李、來二臣臨死前始終怒目相向著,假如不是各含口枚,他們相信會聽到二位死犯最後的精采的辯論或攻訐。

  刀光閃爍處人頭落地,豆大的雨點朝血腥的刑場傾盆而下,執刑的刑吏們匆忙到簷柵下避雨,一邊靜觀百姓們對兩具屍首的反應。他們看見圍觀的人群突然呼嘯著湧向來俊臣的屍首,許多男人撩開衣服朝死屍撒尿,更有幾個服喪的婦人哭嚎著去撕扯來俊臣的手腳。刑吏們心驚肉跳,轉而去看李昭德的屍首,雨沖刷著死者的頭顱和周圍的血污,沒有人去打擾他的歸天之路,後來有兩個老人拿了一張草席蓋在李昭德的屍首上,刑吏們聽見了兩個老人簡短的對話,一個說,李昭德是個清官。另一個說,我不知道他是清官還是貪官,我光知道是他修好了洛水上的中橋。

  後來執刑官向女皇如實稟奏了刑場的所見所聞,女皇聽後說,來俊臣殺對了,再施赤族之誅以平百姓之怒。過了一會兒女皇又說,李昭德為小人所害,我也深感痛惜,擇一風水吉地為他修個好墓地吧。

  美少年張昌宗于萬歲通天二年進入上陽宮女皇的寢殿,他是太平公主從民間尋覓到的一味長生不老的妙藥,太平公主堅信蒼老的母親會從少年精血中再獲青春活力,她把張昌宗帶進母親的宮中,就象攜帶一樣神秘珍貴的禮物,而女皇一見面前這位玉樹臨風的少年,淡漠慵倦的眼睛果然射出一種灼熱的愛欲之光。女皇把這件活的禮物留在了宮中。

  這一年張昌宗十八歲,他像一條溫馴可愛的小魚輕啄女皇幹滯枯皺的肌膚,柔滑的善解人意的雲雨無比美妙,女皇臉上的風霜之痕被一種奇異的紅潤所替代,她從枕邊少年的身上聞到了某種如夢如幻的氣息,是紫檀、蘭麝與乳香混合的氣息,它使女皇重溫了長安舊宮時代那個少女媚娘的氣息,它使女皇依稀觸摸了自己的少女時代,這很奇妙也令女皇傷感,因此女皇在雲雨之後的喜悅中常常發出類似呻吟的呼喚聲,媚娘,媚娘,媚娘。張昌宗後來知道媚娘是女皇的乳名。

  美少年張昌宗在上陽宮裡如魚得水,伺候一個老婦人的床第之事在他是舉手之勞,因此得到的榮華富貴卻是宮外少年可望而不可及的,張昌宗進宮五天便被女皇封為銀青光祿大夫,獲贈洛陽豪宅、奴婢、牛馬和絹帛五百匹。張昌宗有一天回到他的貧寒之家,看見他哥哥張易之正在撫琴弄樂,張昌宗對他哥哥說,別在這裡對牆撫琴了,我帶你進宮去見女皇,你擅制藥物精通音律,風月之事無師自通,女皇必定也會把你留在宮中。張易之問,也會封我光祿大夫嗎?張昌宗就大笑起來說,不管是光祿大夫還是光福大夫,封個五品是沒有問題的。女皇果然對張易之也一見鍾情,張易之果然在入宮當天就被封為四品的尚乘奉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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