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武則天 | 上頁 下頁
三十三


  別路餘千里

  深恩重百年

  正悲西侯日

  更動北梁篇

  野色籠寒霧

  山光斂暮煙

  終知難再逢

  懷德自潸然

  這是王勃給我的贈別詩,詩中的深情厚意奔躍於紙墨之外,我可以捫其脈動和體溫,但它卻是最後一縷心香了。我不會忘記洛河橋頭的送別,細雨霏霏中洛水河岸兩側薄煙迷,斜柳亂飛,是傷情的別離的天氣,我握住王勃的雙手在橋頭佇立良久,竟然無言以對,一年來我們說了太多的話,臨別卻只剩下保重二字可說。白木客船早就等在碼頭上,船公已經解開了纜繩,它們將帶著我的好友知己南去,我的心裡空空蕩蕩,不僅是詩人王勃離我遠去,一種皇城裡匱乏的自由清新的氣息也在離我遠去,一種純淨美好的刎頸之情也在離我遠去。我指著從岸柳上飄落下來的幾片碎葉,指著一隻嘶鳴著掠過雨霧的孤雁告訴王勃,那就是我的離別心情。王勃說,相王,那也是我的心情。

  我再也沒有見過詩人王勃,數月之後有噩耗傳入宮中,說王勃渡海前往交趾時墜海亡斃,我不相信,我讓差役重複一遍,但差役在重複噩耗時我忽然一陣眩暈,此後便不省人事了。我醒來的時候看見御醫們在榻前忙碌,父皇和母后也被驚動了,他們坐在我身邊,用一種焦慮而責疑的目光注視著我。母后親手用一葉薄荷擦拭著我的額角,我聽見她說,醒了,醒了就好。父皇說,小小的王勃墜海而亡,何至於悲傷至此?我無法回答父皇的詰問,緘默就是我的抗議。

  母后說,王勃詩才蓋世,英年早殤固然可惜,但旭輪你不可過於沉溺其中,人死不能複生,世間人情雖斷猶存,適可而止算了,父母視你為掌上明珠,你卻為一介庶人如喪考妣,我倒想知道等我百年之時你會不會像今天這樣悲慟欲絕。我從母后的言辭中感受到更嚴厲的譴責,那是她一貫的言辭風格。她的美麗而敏銳的眼睛裡有一種鋒芒,可以準確地刺向你最虛弱的區域,我因此感到一絲羞愧,但是我不知道我錯在何處。或許我本來就沒有什麼錯誤?當皇宮中的人們在女人或男人身上尋找聲色之娛時,我卻在尋找友情,我在為我與王勃的友情痛悼哀哭,或許這不是錯誤而是我的造化。

  那天洛河橋頭的執手相送竟成永別,現在我懂得河上的細雨淋濕的不是那只白木客船,不是橋頭離別的兩個友人,那天的細雨淋濕的是我對某種友情的永久的回憶。《滕王閣序》是王勃南下途經南昌時所作,絕筆文章愈見燦爛,我一生中曾經多次謄抄,《滕王閣序》,分別贈於我的子孫,我祈願更多的人誦讀這篇傳世巨作,更多的人記住我的朋友詩人王勃。

  南昌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軫,地接衡廬。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物華天寶,龍光射鬥牛之墟;人傑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雄州霧列,俊彩星馳。台隍枕夷夏之交,賓主盡東南之美。都督閻公之雅望,戟遙臨;宇文新州之懿範,置帷暫駐。十旬休暇,友如雲;千里迎,高朋滿座。騰蛟起鳳,孟學士之詞宗;紫電清霜,王將軍之武庫。

  家君作宰,路出名區;童子何如,躬逢勝餞。時維九月,序屬三秋。潦水盡而寒潭清,煙光凝而暮山紫,儼驂騑於上路,訪風景于崇阿。臨帝子之長洲,得仙人之舊館。層巒聳翠,上出重霄。飛閣流丹,下臨無地。鶴汀鳧渚,窮島嶼之縈回。桂殿蘭宮,列岡巒之體勢。披繡闥,俯雕甍。山原曠其盈視,川澤盱其駭矚。閭閻撲地,鐘鳴鼎食之家;舸艦迷津,青雀黃龍之軸。虹銷雨霽,彩徹雲衢。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漁舟唱晚,響窮彭蠡之濱;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遙吟俯晶,逸興遄飛。爽籟發而清風生。纖歌凝而白雲遏。睢園綠竹,氣淩彭澤之樽;鄴水朱華,光照臨川之筆。四美具,二難並。窮睇眄于中天,極娛游於暇日。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望長安于日下,指吳會於雲間。地勢極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遠。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懷帝閽而不見,奉宣室以何年?嗟乎!時運不濟,命途多舛。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屈賈誼于長沙,非無聖主;竄梁鴻于海曲,豈乏明時?所賴君子安貧,達人知命。老當益壯,甯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酌貪泉而覺爽,處涸轍以猶歡。北海員賒,扶搖可接;東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嘗高潔,空懷報國之心;阮籍猖狂,豈效窮途之哭?

  勃,三尺微命,一介書生。無路請纓,等終軍之弱冠;有懷投軍,慕宗愨之長風。舍簪笏於百齡,奉晨昏於萬里。非謝家之寶樹,接孟氏之芳鄰。他日趨庭,叨陪鯉對;今晨捧袂,喜托龍門。楊意不逢,撫淩雲而自惜;鐘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慚?嗚乎!勝地不常,盛筵難再。蘭亭已矣,梓澤丘墟。臨別贈言,幸承恩於偉餞;登高作賦,是所望於群公。敢竭鄙誠,恭疏短引。一言均賦,四韻俱成。請灑潘江,各傾陸海雲爾。

  我常常向我眾多的子女回憶我與文人墨客的交往,回憶他們而回避我的皇室家族的歷史,對於我是一種保持平和恬然心境的手段。我有六子十一女,我從來不跟他們談論我的先祖和皇室的歷史風雲,因為那些故事都沾著或濃或淡的血腥味,做一個父親,你怎麼在孩子們面前不動聲色地藏匿血腥、陰謀和殺戮,它們恰恰是許多朝代的經典,你怎麼藏匿?那麼你就跟孩子們談些別的吧。

  於是我跟孩子們談詩文、弦樂、花卉、佛經或者天倫人綱,卻不談李姓家族的人事。孩子們對祖母皇太后很感興趣,他們問我,祖母皇太后生了四子一女,她最喜愛你,是嗎?我說是的,我說我也崇敬皇太后,她是一個舉世無雙的非凡的婦人。僅此而已,關於我母親的故事,年幼的孩子無法理解,而對成器、成美和隆基他們,已經是不宜言傳的了。崇拜、敬畏或者恐懼不足以囊括我對母親的全部感情,還有什麼?我卻說不清楚,世人皆說武后最為疼愛幼子旭輪和太平公主,那是我的帝王之家的某種口碑,那是事實,但我想它也不是全部的事實。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