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武則天 | 上頁 下頁
三十四


  另一部分是什麼?我不知道。我記得幼時和哥哥們在洛陽宮凝碧池採蓮戲水的場面,我母親面含微笑端坐於畫舫一側,眼睛裡標準的母愛之光欣賞著孩子們的稚態,那時候她非常年輕非常美麗,多年以後我重複夢見兒時採蓮戲水的場面,奇怪的是夢境已經面目全非,我看見母親的鳳髻上蓋著一朵碩大的紅蓮花,她朝我們走過來,她的手到處捕捉我們,我夢見她把我的哥哥們一個一個推到凝碧池中,最後輪到我了,母親問我,旭輪,你聽不聽話?我說我聽話,我聽母后的話。在夢中我哇哇大哭,但哭不出聲音,於是我被嚇醒了,我有好幾次從這個怪夢中醒來,醒來後總是大汗淋漓。

  我想往事回憶和夜半驚夢融在一起才接近於全部的真實,這只是一種設想。我在二十九歲那年登基即位,成為歷史上名存實亡的睿宗皇帝,屈指算來我母親那年已經五十八歲了,但是我母親的心比我年輕,比我更富活力,這也是事實,如此說來,我在載初年間三次向母后禪讓帝冕也是一種順理成章的解釋了。

  侍御史傅遊藝率領九百名庶民在洛陽宮前籲請太后登基,這只是一個前奏,我聽說第二天為太后登基請願者達六萬餘人,其中包括文武官吏、庶民百姓、外國使臣甚至僧人道士,洛陽宮外的街市黑鴉鴉地擠滿了各色人等,會寫字的人都等候在一卷巨軸上簽上他們的姓名,亢奮的人群被改朝換代的欲望所激勵,顏面潮紅,歡樂的呼嘯聲直送宮城深處。我聽見了外面的聲音,我並不感到吃驚,一切都在我的預料之中。我的兒子成器、成美和隆基匆匆趕到我的宮中,他們的臉上有一種屈辱和憤怒的表情,他們的眼睛裡閃爍著幾點淚光。你聽見了宮外的狼嗥狗吠聲嗎,父皇?

  我說我聽見了,我不為所動。

  你聽見他們在叫囂什麼,他們要祖母登基,他們要改朝為周,他們要為父皇改姓為武,父皇你聽見了嗎?我說我聽見了,那是民心所向,百姓愛戴擁護你們的祖母,那是她的榮耀和福祉。

  隆基先哭叫起來,父皇,難道你不明白那是陰謀,那不是民心,是祖母一手操縱的嗎。

  我用一種嚴厲的目光制止了隆基,他們畢竟還是孩子,他們對現實的理解似是而非。我很難向孩子們闡明我的處境,於是我對兒子們說,你們都給我回去,讀書,寫字,那是你們該做的事,父皇自然會處置父皇的事情。

  兒子們走了,留下我和我的後妃靜坐於廳堂之上,香爐裡的一縷青煙仍然在嫋嫋上升,斑竹在窗外婆裟搖曳,廊下的鸚鵡在遠處隱隱的聲浪衝擊下重複著一句話,陛下安康,陛下安康。我忽然笑出了聲,我的後妃們一齊茫然地望著我的笑容。皇后疑疑惑惑地提醒我,陛下,你剛才笑了。我說為什麼不讓我笑,萬事休矣,我現在覺得身輕若燕。沉重的帝冕即將從我的頭頂卸除,那是許多人夢寐以求殊死拚搶的帝冕,它的輝煌和莊嚴無與倫比,對於我卻是一個身外的累贅,或者只是一種虛幻的飾物,現在我要將它恭敬地贈讓給我的母親,我想那不是我的馴服,那是不可逆轉的天意。

  我三次向太后請求退位,前兩次太后沒有應允,太后王顧左右而言它,我知道那是讓位者與受位者必須經過的拉鋸回合,我記得母親在談論鳳凰和朱雀的時候,臉上出現了一種猶如豆蔻少女的紅暈,目光像溫泉在我身上流轉生輝,那也是我以前很少在母親臉上發現的脂粉之態。第一次母親與我談鳳凰,某朝吏上奏說有只鳳凰突然從明堂飛起,朝上陽宮屋頂上飛去,之後又在左肅政台邊的梧桐樹上盤桓片刻,最終往東南方向飛去了。母親說,你那裡有人看見那只鳳凰嗎?我說我的寢宮離此太遠了,宮人們可能不容易看見那只鳳凰。我說沒人敢給母后遞呈偽奏,既然上了奏那他肯定是真的看見了鳳凰。

  第二次母親與我談朱雀,她說昨天罷朝時許多朝臣看見含風殿頂上棲滿了朱雀,大約有近萬隻朱雀,像一片紅霞倏而飄走了。那麼多臣吏都看見了朱雀,我想不會有訛,母后的眼睛裡流露出一種欣悅的光芒,她說,你知道嗎,朱雀蒼龍白虎玄武同為天上四靈,如今鳳凰剛剛飛去,朱雀又下凡于宮中,這是百年罕見的大喜之兆呀。

  我頷首稱是,從老婦人的鳳凰和朱雀的故事裡透露了一個更為重大的消息,讓位與推辭的回合就要結束了。果然母后在第三次接受了我的禪讓,第三次我用一種疲倦的聲音向老婦人宣讀了退位詔書,宣詔的時候我真的疲倦極了,唯恐她再次以鳳凰朱雀之典延長我心緒不寧的日子。但我終於看見母親放下了她的紫檀木球,她從鳳榻上緩緩站起來,以一種雍容優雅的姿態接過了詔書,我看見母親向我屈膝行禮,她說,萬民請願,皇上下詔,我已面臨天意之擇,倘若再度堅辭必受天譴,謹此服從聖諭,為天下萬民拜受天命。

  我聽見了一種神秘的重物落地的聲音,一瞬間是虛脫後的疲倦和安詳,然後便是那種身輕若燕的感覺了,我想起母后手中的那份詔書是我登基以來的唯一的詔書,竟然也是睿宗皇帝的最後一次詔書。這沒有什麼可笑的,世人皆知我是一個奇怪的影子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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