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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我知道他的話裡的寓意,心裡竟然一陣酸楚,七哥把他的未來寄望於我,這是他的不幸也是我的不幸,只有我清楚我幫不了他,我無法從母親手裡解救任何人,甚至包括我自己。我對悲哀的七哥能說什麼呢?我說,一路上山高水長,多多保重吧。惜別之日秋風乍起,有無數枯黃的樹葉自空中飛臨冷宮別院低矮的屋頂,颯颯有聲,園中閒置多年的秋千架也兀自撞擊著宮牆和樹幹,秋意肅殺,別意淒涼,我突然意識到洛陽宮裡的眾多兄弟也像那些樹葉紛紛墜落離去,如今就剩下我一個人了,我一個人留在茫茫深宮裡,剩下的將是更深的孤寂和更深的恐懼。我送給七哥一支珍藏多年的竹笛,作為臨別贈物,我說,旅途之上,寒燈之下,以笛聲排遣心頭煩悶。我看見他收下竹笛,放在床榻上,我不知道七哥是否會像我一樣愛惜那支竹笛,但不管如何,我已經做了我想做的事,讓我的竹笛陪七哥走上貶逐之路。除此之外,我還能做什麼?

  那支竹笛是多年前詩人王勃給我的贈物,當我把它從箱中取出轉贈廬陵王時,我的宮廷生活中的最美好的一部分也將變成虛無的回憶了。我不想掩飾我與王勃的一段刻骨銘心的友情,人們總是在猜測兩個形影不離的男子的關係,猜測他們在床幃之後會幹什麼樣的古怪勾當,但是我可以向列祖列宗發誓,當我和王勃從前抵足而眠時,我們只是談天說地背誦詩文,或者聽風聽雨,別的什麼也沒做,我們不會做古怪的後庭鴛鴦之事,因為我不是深諳此道的六哥李賢,而王勃更不是那個下賤的奴才趙道生。

  王勃少年時代詩名遠揚,我喜歡他詩作裡那種清奇悠遠的境界和天然不羈的詞句,我第一次讀到王勃的詩就擊節稱歎。當時的東宮學者們對我說,既然相王如此酷愛王勃,何不讓他進宮陪相王讀書?我說,這個人肯定心高氣盛,只怕請不來他。東宮學者們說,小小王勃,怎敢違抗皇命?何況王勃的父兄都在朝廷任官,如此好事於他們該是求之不得。是王勃的哥哥吏部侍郎王把他領到宮中來的,初見王勃,我驚異于一種詩人合一的奇跡,他的清峻之相和淡然超拔的神情使我頓生敬慕之心。王說,我這位兄弟性情狂妄不羈,常有自命不凡的言語,如今侍奉相王讀書作詩,凡有冒犯之處,相王儘管嚴厲責罰。

  我聽見王勃在旁邊郎聲一笑,既是陪讀陪吟,沒有功爵蠅利之爭,我怎麼會冒犯相王大人呢?

  王斥責王勃道,堂堂皇地相王府中,輪不到你來賣弄口舌。我注視著王氏兄弟,一個古板世故,一個輕鬆靈動,我喜歡的當然是詩人王勃。王勃客居宮中時鬥雞遊戲風靡于王公貴族之中,與我一樣,王勃也非常著迷於這種遊戲,唯一不同的是我的迷戀是出於深宮中的寂寞無聊,王勃卻恰恰喜歡鬥雞的勝負之果,他告訴我看雞鬥與看人鬥有相仿的感覺,一樣地以飲血落敗告終,一樣地慘烈而壯觀。那時候我養了八隻雄雞,有的是王勃從宮外精心挑選來的,王勃當時曾為八隻雄雞各賦七律或五絕,可惜是即興吟成沒作記載,他最得意的是一隻叫虎頭的雄雞,我也漸漸愛屋及烏地視它為第一寵禽。

  七哥周玉哲擁有的雄雞足有三十只之多,他的府邸也因此被母后斥之為雞府,七哥無可非議地成為宮中的鬥雞王,但是他的所有雄雞最後都被我的虎頭鬥敗了。

  這該歸功於王勃,是王勃親自餵養虎頭的,他有一種秘不外傳的飼料,每天早晨將穀子在烈酒裡拌過後喂雞,請想像一隻飲酒的雞在撕鬥中是如何瘋狂善戰,這當然是王勃後來告訴我的。我記得七哥摔死他的最後一隻寵雞拂袖而去的慍羞之態,七哥是個計較勝負的人,他恨死了王勃,我為此有點不安,但王勃看著七哥悻悻遠去的背影,看著地上五臟塗地的那只敗雞,突然狂笑起來,他把虎頭抱在胸前肆無忌憚地笑,其奔放無邪的快樂感染了在場的每一個人。就是那天早晨,在遍地雞毛的東宮草地上,王勃鬥雞之興未散,他對我說,相王,我有文章在口舌之間,不吐不快。我說,必是美文佳構,那就讓人備紙墨吧。

  那就是王勃在宮中寫成的《討周王雞之檄文》,後人稱之為《鬥雞賦》的曠世奇篇。我尤其珍愛其中以雞喻世的那些妙句:

  兩雄不堪並立,一啄何敢自安?養威于棲息之時,發奮在呼號之際……于村於店,見異己者即攻;為鸛為鵝,與同類者爭勝……縱眾寡各分,誓無毛之不拔;即強弱互異,信有啄之獨長……

  凡是奇文奇篇流傳起來總是很快的,我命宮人把《檄文》送到七哥府中,本想博他一笑,孰料七哥對鬥雞的敗果仍然耿耿於懷,他陰沉著臉讀完王勃的文章,未有半句稱揚之辭,反而猜忌王勃是借雞滋事,挑撥我們兄弟的親善關係。那個送文章去的小宮人很快捂著臉哭哭啼啼地跑回來,說周王讀完文章賞了她一記耳光,我對這個結果哭笑不得,沒想到七哥的心胸如此狹隘無趣。

  我不知道一篇精采的即興的文賦會引來軒然大波,父皇不知是怎麼讀到王勃這篇文章的,令我不解的是父皇勃然大怒,他對文章的理解與七哥如出一轍,父皇說,宮中怎麼養了王勃這種雞鳴狗盜之徒,錦衣玉食喂飽了他,他卻作出如此歪文邪賦慫恿鬩牆之風,如此膽大妄為,不斬他斬誰?王勃生死危在旦夕,我心急如焚。我想到母后一向愛惜文才之人,立即啟奏母后為王勃開脫罪名。母后應允了我的請求,她似乎也對那篇文章鍾愛有加,多麼好的文章,處處銳氣,字字棱角,王勃這樣的人可養不可殺。母親後來微笑著對我說,一篇文章翻不起多少風浪,你讓王勃安心在宮中住著吧,只是需要收斂一點他的驕氣,他該明白他只是宮中的客人。是我母親有力的臂膀使王勃免於一死。

  當我後來向王勃透露他生死之際的種種細節時,王勃沉默了良久說,你母后是個非凡的婦人,並非是我的知恩之後的溢美之辭,縱觀大唐的丹墀後宮,唯有武后的氣度和才幹可以淩駕一切,皇城之中終將出現牝雞司晨的奇景壯觀。王勃說這番話的時候神色淡然,我知道那是他內心真實的聲音,在東宮度過的那些燭光搖曳的夜晚,在昆蟲蓬草的和鳴中,我們的談話無所掩藏,披心瀝膽,那是我第一次聽別人直言唐宮的未來和母后的未來,它出自我欽慕和信賴的詩人王勃之口,對我產生的作用和影響也是星相爻卦無法比擬的。

  幾天之後王勃請辭出宮,他要去遙遠的交趾省親,我知道他的父親王福恩在交趾縣丞任上已有數年之久。當王勃在我門下險遭誅殺之後,我沒有理由再把他留下了,另一方面假如王勃甘願忍辱留在我府中,那他也不成其為詩人王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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