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武則天 | 上頁 下頁


  我從十三歲那年開始受父皇之命在光順門主持朝覲,雖然那只是臨時的一些機會,由我裁決的也只是些雞零狗碎的無聊小事,但這些經歷使我有緣接觸形形色色的文武百官和民間的世風人情。據說許多門閥貴族和朝廷重臣對我抱有殷切的期望,我想那是因為我對所有人都溫恭有禮,而我的母親對我卻總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睨視,母子之情一年一年地冷淡,我想她也許察覺出我對一個淩駕于父皇之上的女人的不滿,儘管她是我的母親,儘管她是一個舉世無雙的滿腹經綸智慧超群的女人。

  東宮的宮女群中也不乏天姿國色的紅粉佳人,但我從少年時直到與裴妃大婚從未與女色有染,同樣地我也沒有斷袖龍陽之好,我的潔身自好在宮廷中被視為異藪,人們猜測我的多病的虛弱的體質妨礙了我,沒有人相信我對淫佚和縱欲的厭惡,沒有人看見我心中那塊陰雲密布的天空,就像沒有人看見草是如何生長的一樣。

  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我常常拒絕母親的操縱,這種拒絕使我感到滿足。拒絕有時候不需要言辭,我母親常常用煩惱的語氣對我說,我不喜歡看見你的眼睛。她明顯地從我的眼睛裡讀到了一個字:不。我說過我母親不是庸常之輩,也許她看得見我心裡掩藏的陰晦的天空,也許她看得見東宮滿地的青草是如何在憂鬱和懷疑的空氣中瘋長蔓延的。我母親一直在為我納妃的問題上殫盡心智,她最初選定的東宮妃是司衛少卿楊思儉的女兒,我不認識那個女孩,只是聽說她的美貌傾國傾城。

  這件事情後來以幾近醜聞的結局收場,因為宮廷密探發現楊思儉的女兒與長安有名的風流浪子賀蘭敏之私通。賀蘭敏之是已故的韓國夫人的兒子,也就是我母親的外甥,據說他一直懷疑韓國夫人的中毒事件與我母親有關,而我母親也一直對這個風流成性的紈絝弟子惱怒不堪。賀蘭敏之也許對我母親的大義滅親沒有防備,他與楊氏的私情對於我母親是一種挑釁,我母親怎樣接受這種挑釁呢?

  說起來是最簡單的,把司衛少卿楊思儉召來痛斥了一番,取消了這門婚事,而賀蘭敏之最終被塞進了流放嶺南的囚車。我母親後來曾經告訴我賀蘭敏之的下落,他被隨車士卒用馬韁勒死,屍體棄于路旁,她還用調侃的語氣說到有一家野店酒肆用賀蘭敏之的屍肉做了人肉包子,出售給路上饑饉的販夫走卒。

  這件事的整個過程都讓我感到噁心,我驚懼于母親如此談論賀蘭敏之的死,無疑她把自己對他的仇恨強加於我了,事實上我在這件事上並沒有受到什麼損害,我與賀蘭敏之無關,與楊思儉的女兒亦無關,而那對青年男女的不幸應該歸咎于對我母親的侵犯。我二十二歲那年才與裴居道將軍的女兒完婚,滿宮中對裴妃溫厚賢淑的人品交口稱頌,我對那個小心翼翼地恪守著禮教的女人也充滿著感激之情,但是眾所周知我與裴妃的婚後生活是短暫的,那個可憐的太子妃從我這裡獲取了什麼?當我們偶爾地在燭光裡同床共寢的時候,裴妃是否看見了我臉上閃爍著那條災難的黑影?是否知道我的生命正從她身邊疾速地消遁?可憐的太子妃對於我頭上的那塊陰鬱的天空一無所知。讓我試著回憶一下我不喜歡的戰爭吧。

  與高句麗王國的戰爭曠日持久,大唐士卒死傷無數,我的祖父太宗皇帝和父皇似乎都花費了畢生心血贏取這場殘酷的戰爭。驍勇善戰的徐世最後把高句麗的國王高藏生擒回朝時,我的父皇狂笑不止,他把高藏作為祭品呈獻給太宗皇帝的陵墓,然後又呈獻給太廟裡列祖列宗的亡靈,盛大的狂熱的凱旋儀式使長安城陷入了節日的氣氛之中,我看見那個被浮的年輕國王坐在囚車裡,臉色蒼白,眼睛裡充滿悲涼的濕潤,我沒有任何的喜悅和自豪,我從高藏的身上發現了我自己的影子,只不過我坐的是另一種以金玉錦繡裝飾的囚車罷了。

  我不喜歡戰爭的結果,得勝回朝的官員們受到父皇的加官封爵和金銀之賞,而那些戰死疆場者被異鄉的黃土草草掩埋,很快被人遺忘。戰爭總是使數以萬計的男人命喪黃泉或者下落不明,父皇把那些下落不明者一概視為逃兵,他曾頒佈過一道嚴酷的近乎無理的詔令,那些在戰爭中失蹤的士兵一旦返歸故里,全部斬首示眾,其妻子兒女也遭連坐,男為奴女為婢。

  一次春日的微服出巡途中我看見一個空空蕩蕩的村莊,沒有人煙,只有幾條野犬出沒於茅舍內外,我回馬下的宦官,為什麼這個村莊沒有人?一個宦官說大概村裡出了逃兵,連坐之罪是常常導致這種荒涼之景的。我在村外的官道上遇見了一個年邁的瞎眼農婦,她懷抱著一件東西面向路人慟哭不止,我無法忘記我與那個農婦的談話。

  你在哭什麼?哭我的兒子。你懷裡抱著什麼?我的兒子。你兒子被斬首了?是皇上砍了我兒子的頭。

  你兒子是逃兵嗎?不,不。官府抓丁的時候他在發熱病,我把他蒙在地窖裡,他只剩下半條命捱到現在,好不容易病好了,下田耕種了,可皇上派人砍了他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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