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武則天 | 上頁 下頁


  上官儀的草詔墨蹟未乾,母親已經趕到父皇的內宮。她對於自己母儀天下為國分憂的所作所為作了悲憤的表白,她的狂怒和兇悍令父皇感到驚惶無助,而她在淚灑甘露殿之余對王朝的積患和瞻望極具說服力,它使父皇心有所動。我的怯懦的優柔寡斷的父皇,他任憑母親將詔令撕得粉碎,最後將可憐的上官儀作為替罪羊扔給母親,父皇說,這都是上官儀的主意。

  我母親就這樣以無羈的方法消除了她一生中的第一次危機,她駕馭父皇的方法多種多樣,似乎每一次的奏效都易如反掌。父皇為什麼如此害怕我母親?我不知道,宮廷上下又有誰能知道?我想一切都是李氏王朝的氣數,一切都很神秘而不可逆轉。所有的宮廷風波都會導致一些人頭顱落地,因為按照通常的解釋,那都與篡朝謀反的陰謀有關。上官儀不久被李忠謀反案所株連,他的曾經裝滿了華麗詩句的腦袋被斫殺在長安的街市上,百姓們都聞說上官儀之死緣于他對皇后的敵意和攻訐,卻沒有人知道他是被我父皇隨手出賣的,當然,這是宮廷內幕了。李忠謀反案是一種模糊的缺乏依據的說法。我聽說過一些那個異母兄弟奇怪的習性癖好,在他幽居梁州和房州期間,他時刻擔心他的生命被暗箭毒藥所傷害,他害怕出門,害怕膳食,每天都要更換睡眠的臥床,有時候他穿上侍女的衣服來躲避他害怕的暗殺。

  他們說李忠後來獨居幽室,迷戀于占卜和巫咒的撲朔迷離的過程,從這個昔日的東宮太子身上散發出一種蒼老和陰森的鬼氣,使近旁的宦官和侍女難以接近。我想李忠是企圖以此逃脫他的厄運的,但我母親懷著斬草除根的心理為他羅織了串通上官儀和王伏勝謀反的大逆之罪,李忠二十二歲那年被父皇賜死。暗殺並沒有在他身上發生,他是被我母親精心織就的白絹勒死的,我不知道這是李忠的造化還是悲劇。少年居於東宮,我常常在無意中發現李忠留在宮中的一些物件,書冊、筆硯、劍鞘、鳥籠或者香袋,有時夢見李忠像一個幽魂似地潛進宮中——拾取他的遺物,我害怕在夢中夢見李忠,說來可笑的是,李忠害怕有人暗害他,我卻時常害怕李忠回宮暗殺我。

  我母親武曌也害怕幽魂,那是王皇后和蕭淑妃的噴發著酒氣的幽魂,有一段時間當她通過太極宮那些陰晦僻靜的角落時,她總是以華袖遮擋住眼睛和面部,她說她看見王皇后和蕭淑妃在那裡飄蕩,她們用腐爛的手指和足趾朝她投擲。而一些宮女們也在後宮的永巷裡看見一隻疾行的黑貓,它的淒厲的聲音酷似已故的蕭淑妃,宮女們說那就是蕭淑妃,因為她們記得蕭淑妃臨死前說過來世變貓懲殺武后的誓言,她們相信變了貓的蕭淑妃正在追逐她生前不共戴天的仇敵。

  我難以想像母親是怎樣度過了被幽魂追逐的日子,她從來不畏懼任何活人,但對於死人她卻有所顧忌。我母親勸說父皇由古老的太極宮遷出,花費鉅資改建高祖時代的大明宮,後來終生長居洛陽,其原因就在於她對那些幽魂的恐懼。我覺得這是一件令人費解的事。

  顯慶四年我母親與她的心腹許敬宗聯手翦除了她的敵對勢力:長孫無忌、褚遂良、柳、韓瑗等人。那些顯赫多年的達官貴人因為封後的問題與我母親系上生死之結,他們也許未曾預料到做我母親的仇人意味著滅頂之災隨時而來。許敬宗在我母親的庇蔭下步步高升,權傾一時,作為回報他替我母親除掉了她的無數隱患,包括連父皇都素來敬重的開國元勳長孫無忌。長孫無忌是被太子洗馬韋季方出賣的,據說許敬宗單獨審訊了韋季方,韋季方言稱長孫無忌欲糾集朋黨另辟新皇朝,重新拾起他丟失的權柄。

  與其說這是韋季方屈打成招的口供,不如說那是我母親為長孫無忌構思了多年的罪名。許敬宗向父皇三次奏報長孫無忌的謀反案,父皇垂淚不止,他對於案情的懷疑在許敬宗的如簧巧舌和慷慨陳詞之下猶如堅冰消融,父皇哀歎親臣的不忠,卻懶于讓長孫無忌當面對質,他對舅父的發落是仁慈的,剝奪封爵采邑,貶逐黔州,但長孫無忌第二年就于憂憤交加的心情中自縊而死了。長孫無忌的一生以過人才智和高風亮節睥睨眾生,他曾鼎力相助先祖太宗締造了大唐的黃金時代,沒想到最終被我母親的纖纖玉手織進了她的黑網之中,所以我相信長孫無忌自縊前哭瞎雙目的傳說。那是我母親締造的第一個勝利,或者說她在一場強手之戰中贏得了第一個勝利,而所有重要的史籍都如此記載:武后自此獨攬朝廷的大權。這一年我七歲。

  洛陽是個繁華的風情萬種的都市,從麟德二年開始,父皇和母后長期居留此地,除了國家大典之外,再也沒有回到長安。我不知道母親是否真的喜歡洛陽,遷居洛陽對於她至少是一種躲避亡靈的方法,母親十四歲進宮,留下一段坎坷的如泣如訴的回憶,長安的宮殿不僅給予她甘霖,也曾給予她苦水,而我母親似乎對後者耿耿於懷,她時常對父皇和兒女說長安是她的傷心之地,而八百里以外的洛陽宮使她感到安寧和舒適。童稚時代起我就常常出入于洛陽宮和西園禁苑,看著這個荒涼的故都在母親的設計下一年年地繁盛起來。

  童稚時代我就對禁苑內的合壁宮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是一座綠樹繁花環抱的涼宮,炎夏之際母后喜歡帶著我和兄弟們在那裡用膳。合壁宮的東邊有方圓數裡的凝碧池,一湖碧水之上倒映著南方石匠們精心仿製的蓬萊、方丈、瀛洲三座仙山,而池邊的五十座亭臺樓閣金碧輝煌、美侖美免,它們像疏密有致的星星護衛著母親居住的明德宮,那裡的一切都帶著夢一樣的奢華氣息。我有一些模糊的美好的記憶,記得多年前一個夏日早晨我與父皇母后乘龍舟在凝碧池觀賞蓮荷,雨後的陽光照耀著我的帝王之家,粉色或淺鵝黃的蓮花吸吮著露水,一點點地吐露芬芳,我記得我也曾在父母膝下沐浴天倫之愛,我的父皇蒼白而清俊,天子龍顏含著幾分慈祥幾分疲憊,我的母后寬額方頤,一顰一笑之間容光煥發,美豔動人,我聽見樂工們的弦樂絲竹在湖上隨波流淌,漸漸遠去,我看見那個龍舟上的孩子笑得多麼燦爛,他的澄澈的目光正遙望著池水另一側的合壁宮。

  世人皆知太子弘死于蹊蹺的合壁宮夜宴,但是那個龍舟上的口銜珍珠衣著錦繡的孩子,對於未來他一無所知。我羞於談論那部為我留名的《瑤山玉彩》,誰都知道那是宮廷王族慣用的欺世盜名的伎倆,事實上《瑤山玉彩》的著者包括了許敬宗、上官儀、楊思儉等御用文人學者,而五百卷的書冊也只是古今穠詞豔句的大雜燴。《瑤山玉彩》完成後母親讓我將書獻給父皇,父皇喜出望外,賞給我絲帛三萬匹,我不知道三萬匹絲帛有什麼用,我也不知道父皇為什麼對這種虛假的事情如此輕信。

  我自幼跟著率理今郭瑜讀書,那些書都是由母親為我選定的,我十歲就開始讀《春秋左氏傳》,讀到了許多充滿權術、陰謀和殺戮之氣的歷史故事,楚子商臣的弑父故事使我感到驚慌和茫然,我問郭瑜,商臣為何弑父?郭瑜說是為了奪取王位,我又問郭瑜,為了王位竟然弑父,天理人倫難容此事,孔子為什麼把它記載下來傳給後人呢?郭瑜說那是為了讓後人明辨是非善惡。郭瑜的回答模棱兩可,沒有使我滿足。我拒絕將《春秋左氏傳》再讀下去,但郭瑜告訴我,那是我母親為我圈定的第一本書,我必須讀完這本令人生厭的書。

  我知道我母親非常喜歡《春秋左氏傳》,後來我也知道母親一生的業績得益於她對這本書的領悟和參透,每個人都從書籍訓誡中獲取不同的營養,這是讀書的妙處。而我喜歡《禮記》,篤信純潔而理想的儒教信條,這使我的成長背離了我母親指定的航向。宮中的青春時光黯淡而恍惚,總是在病中,總是在白駒過隙之中為浮世蒼生黯然神傷。我懷疑我的所有疾病都緣於那種不潔的亂倫中的父精母血,我在銅鏡中看見我的鬱鬱寡歡的臉,看見一條罪惡的黑線在我臉上遊弋不定,我甚至經常在恍惚中看見閒置於感業寺的那只淫蕩的禪床,孕育於罪惡中的生命必將是孱弱而悲傷的,我想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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