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武則天 | 上頁 下頁


  我記得那個悲慟的農婦抱著她兒子乾枯發黑的頭顱,她的瞎眼已經不見淚痕。當我因驚悸而拍馬離去的時候,我聽見後面傳來的更為悲慟的哀叫,客官行行好,把我的頭也給皇上帶去吧。出巡迴宮後我一夜未眠,瞎眼農婦的哀哭之聲猶在耳邊,我連夜寫了一份奏疏呈給父皇。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這是我的奏疏中的精義,我覺得我有義務勸諫父皇停止濫殺無辜。

  幸運的是父皇採納了我的奏議,更幸運的是我最終挽救了一批逃亡者的生命。我是東宮太子,對於宮外的蒼茫人世我只是一個安靜的觀望者,我還能做些什麼?長安大饑饉的時候餓殍遍地,大明宮角樓上的鴉群每天都往西集隊而飛,我問侍宦烏鴉何故西飛,侍宦告訴我長安城裡集結著數萬逃荒的災民,活著的人把餓死的堆在馬車上拖出城去,烏鴉就是去追逐那些運屍車的。我打開了屬￿我自己的糧倉賑濟饑餓的災民,但是我的糧倉並不能填飽災民們的空腹。

  這不免使我感到一點悲哀。我是東宮太子李弘,每逢父皇龍體不適的時候我在光順門、延福殿這些地方監理國政,但我母親的鐵腕從珠簾後伸過來,握住了我,也握住了整個朝廷的命脈,我真的能看見那只粉白的巨大的手,在每一個空間摸索著、攫取著,那只手剛柔相濟而且進退自如,縛住了我的傀儡父皇。我曾經以多種方式規勸我母親縮回那只可怕的手,積聚的不滿和憤怒常常使我冒犯母親,然後我從母親那裡得到的是更其冷淡的目光,嘲謔的微笑和尖刻的恩威並重的言辭,我的母后,不,那時候她已被父皇封為神聖的天后,她不會縮回那只手,那只手更加用力地壓在了我的頭頂上。

  我是東宮太子李弘,東宮裡雲集了許多學識超人的學者謀士,但是沒有人告訴我如何移開我母親的那只手,除了仁慈滿懷以禮待人,除了史籍上記載的我的寥寥功績,我還能做些什麼?

  上元二年是一個奇異的充滿預兆的年份,這一年我長期病弱的身體猶如三月楊柳綻放新枝,前所未有的健康的感覺使我找回了青春和活力,我甚至可以坦陳我一生中的肉欲體驗也都集中在這一年中。我不知道這段短促的幸福生活只是一種迴光返照,我也不知道母親為什麼在這一年對我產生忍無可忍的感情,我究竟做錯了什麼?或許只是我重新獲得的健康加深了母親的戒備心理,或許我在偶爾監國的過程中傷害了她的權力和自尊,或許只是因為我對義陽公主和宣城公主的憐憫和幫助激怒了母親。

  是裴妃告訴我有關義陽和宣城公主的消息的,有一天我們在品茗閒談中談到了已故的蕭淑妃,談到她的亡靈變成一隻黑貓出沒于宮中,使母后一再遷居,也使那些當初對蕭淑妃落井下石的宮女擔驚受怕。裴妃突然問我,你還記得義陽公主和宣城公主嗎?我說當然記得,小時候常常在一起蕩秋千踢毽子,義陽公主很美麗,她長得像父皇,宣城公主更美麗,她長得象她母親蕭淑妃,我記得她們都喜歡幫我穿鞋束帶。裴妃遲疑了一會兒,輕聲對我說,你應該去看看她們,她們都在掖庭的冷宮裡。

  這個消息令我震驚,我記得母后曾經告訴我那兩個姐姐因為染病先後病死了。蕭淑妃已死去多年,她留下的兩位公主竟還充置於冷宮一隅,這個出乎意料的消息真的令我震驚了。我不知道這是出於遺忘還是我母親對蕭淑妃長存不消的仇恨,不管怎麼樣,我把此事視為辱沒禮教玷污皇家風範的一件罪惡。當我在掖庭宮最偏僻的陋室裡看見那對姐妹時,我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義陽公主的亂髮已經銀絲縷縷,而曾經以超人的美麗和嬌憨受到父皇寵愛的宣城公主面容枯槁,目光呆滯,她們坐在陰暗潮濕的陋室裡,手中抓著一團絲線,地上也堆滿了纏好的大大小小的線團,可以想見她們就是纏著絲線打發了十九年的幽禁歲月。

  是我母親的冤魂帶你來的嗎?義陽公主顫抖的聲音使我驚悚,她說,是一隻黑貓帶你上這裡來的嗎?不是,是我自己。我說。

  你想把我們從這裡帶出去嗎?你能把我們帶出去嗎?義陽公主一直用狐疑的目光審視著我,我覺得她對我的突然探訪充滿了戒心。我不加思索地回答了義陽公主的疑同,我說,無論怎樣我要讓你們離開這裡。想說的話並沒有說完,因為我抑制不了我喉嚨裡的哽咽之聲。在我匆匆離去之前,我聽見沉默的宣城公主突然尖叫起來,快走,小心讓皇后看見。

  她將手中的線團朝門外擲來,讓皇后看見你們就沒命了,她的喊叫聽來淒厲而瘋狂,剁掉你們的手足,把你們泡在酒缸裡,你們也會沒命的。我想幫助兩位異母姐姐的欲望如此強烈,我上奏父皇請求兩位公主的婚嫁之事,措辭中無法掩飾我對父皇母后的譴責。父皇恩准了我的奏議,也許他只是在讀到我的奏書時才想起兩位公主已經在冷宮裡幽禁十九年,作為子孫成群的天地君主,父皇經常會將他的兒女後代相互混淆乃至遺忘,這在宮中不足為怪。而我母親在這件事情上態度頗為曖昧,她把義陽公主和宣城公主的不幸歸結為內宮事務的疏漏,我聽見她在讚揚我的仁慈親善之心,但我看見她的目光冰冷地充滿寒意。

  我記得母親倚坐在虎皮褥上,手裡撚動著一隻檀木球,有番話聽似突兀其實正是她對我的斥駡。我母親突然問我,弘兒,你與兩位公主有姐弟之情嗎?我點頭,我說我與她們是姐弟,當然有一份不容改變的血脈之情。我母親的嘴上已經浮出了冷笑,弘兒,你覺得兩位公主是在替母受過嗎?我再次頷首稱是,緊接著我母親的情緒衝動起來,而且我發現她的眼睛裡隱約閃爍著一絲淚光,她說,你從來都在憐憫別人,唯獨不懂為自己慶倖,假如我與蕭淑妃換一次生死,你就不止是像兩位公主一樣適齡未嫁,你早就做了蕭淑妃的刀下鬼魂了。我母親其實是在提醒我的知恩不報,或者就是在斥責我對於她的叛逆,但我不認為我做的事違反孝悌之道,我只是在守護我心目中神聖的禮教大義。

  幾天後我母親操辦了義陽公主和宣城公主的婚事,她為兩位公主擇取的駙馬是兩名下等的禁軍士卒,義陽公主嫁給了權毅,宣城公主嫁給了王遂古。兩位公主的婚嫁當時成為朝野笑談,權毅和王遂古的名字成為行路拾金的象徵,而我的那兩位異母姐姐隨俗野之夫遠走異鄉,從此杳無音訊,我的幫助對於她們是福是禍已經不可推測了。

  不可推測的更數我的母親,那時候世人已經稱她為天后,人們對於她褒貶不一毀譽參半,我是不是比別人更瞭解我的母親?我不知道,有時候我覺得她的心是深不見底的萬丈絕壑。我的生命的一半握在手中,另一半卻在那道深壑之間慢慢地墜落。有些野史別傳把我的死亡渲染得何其神秘,其實投毒殺人是所有宮廷最常見的政治手段,簡單易行而免去勾心鬥角殫精竭慮之苦。我說過上元二年我發現了一些預兆,東宮的牆沿和空地上無故長出了黃色成白色的菊花,溫厚賢淑的裴妃為我日益恢復的健康撫額欣喜時,我說,健康於我不是好事,也許是一種凶兆。我想那不是玩笑,是我對自己生命的衡量和把握,它對裴妃當然是不可理喻的。

  我在想我是否有機遇逃脫合壁宮的那次夜宴,假如四月十三這天我在長安而不在洛陽,假如那天我在看見鳥籠落地後辭謝了母親的夜宴,我是不是能活下去?我還能活多久?裴妃知道我沒有興趣享受那些宴席上流水般的珍饈美肴,但是我從不在細枝末節上拂逆母后之意,我走出寢宮的時候,看見一隻養著金雀的鳥籠從廊簷上落下來,有宦官匆匆地拾起了鳥籠,我朝籠子裡的鳥端詳了一番,好好的你怎麼掉了下來?宦官在一旁說,可能是風,可能是鉤子斷了。我想著鳥籠的事登上了前往合壁宮的車輦。

  合壁宮的宴席上坐著父皇、母后和幾位受寵若驚的朝廷政要,我坐在父皇的左側,與那些官員們寒暄著並接受他們對我病體恢復的祝賀,這樣的場合我總是缺乏食欲,心如止水,我注意到合壁宮夜宴上的母親,雍容華貴的服飾和機敏妥貼的談吐使她煥發出永恆的光彩。

  我只是喝了兩杯淡酒,吃了幾片鹿肉,我想問題肯定出在那兩杯淡酒上,鳩毒或許早就浸透了我的酒杯。這是一段眾所周知的歷史記載了,我在飯後飲茶時發出了慘烈的呼叫,那正是投毒者等待的那種叫聲。

  我沒有走出美麗而肅殺的合壁宮。

  我想告訴我的父皇,我的弟弟賢、哲、旭輪和妹妹太平公主,在瀕臨死亡的瞬間是什麼使我的臉如此絕望如此痛苦,我看見了母親的那只手,那只手在天后鳳冕上擦拭鳩毒的殘跡,告訴他們我看見了母親的那只手。

  告訴他們要信任一個不幸的亡靈,小心天后,小心母親,小心她的沾滿鳩毒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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